醇香罐罐茶
文/霍庆芳
嫂子掀动门帘的刹那,一股浓烈的马粪烧炕味扑鼻而来,我敏感地闪躲了一下,浓烈的气味还是深深地吸入了鼻腔,鼻腔痒痒的抑制不住地打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嫂子探出满脸喜气的头,一面把我往屋子里拉,一面嘴里在说:“你哥知道你来,去割肉了。”“哦”,我应道。一进门,夺人眼目的是在城市里早已淘汰的烤箱,烤箱很笨重,烤箱的炉灶有两个炉子烧口,一个可以煮饭,一个可以炒菜,下面有一个小铁门,可以用来烤食物,什么地瓜、土豆、大饼之类的,还有个装煤灰的抽屉,煤块烧完后变成煤灰落在抽屉里,不会把地面弄脏,也不知道那时候谁这么聪明,搞出这样的发明。这个烤箱是我们家多年前曾经用过的,现在城市很难见到这种烤箱,我们家在用这个烤箱的时候,我属于比较懒惰的人,也就很少用心去擦它,当它被嫂子拉到她们家时,被她擦的像一面镜子,竟能闪现出人的身影,烤箱的拉环上挂着一块洗得成条状的抹布,嫂子习惯性地拽下来擦拭了几下又挂了上去。
兰子妈我管她叫嫂子,兰子爸我就叫哥。论起兰子爸我叫哥,那还是70年代中期的事。我一奶同胞的哥哥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
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来到农村,当了一名乡村老师,那时,兰子爸也是个毛头小伙子,他和我哥哥很要好,学着“桃园三结义”的样子,他们结拜成了兄弟,从此,我也就多了一个农村的大哥——兰子爸。几年后,哥哥返城当了一名火车司机,他工作很忙,倒是农村的大哥经常来我们家。母亲对这位农村大哥极好,时常把家里不用的衣物、被子、自行车让他带回农村,也时常带我到农村他家里去玩耍,那时,我经常看见他家里的许多东西都是从我们家里拿去的,回城时,大哥也给我们准备一些农村新磨的白面和新榨的食用油。我很纳闷,母亲干嘛对农村的大哥比我们还好。后来母亲告诉我说,他是个没有父母的孩子,很可怜的。农村的大哥对母亲也极为孝顺,我曾经亲眼目睹过他给母亲倒洗脚水。
“妹子来了。”我听到大哥气喘吁吁地进了门,左手提着一块大肉,右手提着两个大萝卜,沾满了泥水,嘴上叼的香烟没有冒烟,我没有回应他,眼睛盯着他嘴角的烟头,他马上回过神来,慌忙把大肉递给嫂子,将带有泥水的萝卜丢在地下,用沾满泥水的右手,从嘴角把烟头丢在一个当烟灰缸的罐头盒里,然后,讨好似地说:“娘好么?”我懒得搭理他,看着他一连贯的滑稽动作,我又于心不忍责怪他,叫他赶快到院落先去把手洗干净,待他再次进门时,他悄悄地从屋角拽过一个小木凳,一言不发的等我再次开腔说话。
大哥是位憨厚农村汉子,沉默寡言,一辈子除了辛勤地伺候着地
里的庄稼,就是蹲在自家院落的大杏树下吞云吐雾地抽烟,他抽的烟是集市上两块钱一斤的旱烟叶,买回家揉碎后用废旧的报纸,卷成一头细一头宽的喇叭状烟卷,用口水舔湿粘住边缘一角,嘴叼在细小的一端,火柴的火焰点燃粗的一端,吧嗒吧嗒地享受在腾云驾雾的世界里。有一年嫂子陪他到城里看病,我陪在医院了解他病情时,医生再三嘱咐不能抽烟,说肺部已经全部钙化了,真得不能再抽了。回到家里,我生气了,大发雷霆,当着母亲和嫂子的面,从他的口袋里搜出还没有抽完的半包旱烟叶,揉吧揉吧丢进垃圾桶里,嘴里忿恨地告诫他:“再抽,抽死你,一点脸也不要,长点记性好不好,命重要还是抽烟重要,跳黄河算了,省得让人讨厌!”母亲拉着他的手安慰他说:“儿啊,你妹子发火也是为你好,答应娘不抽了。”大哥蹲在门框边眼睛抬都不敢抬一下,可怜巴巴地任由我的训斥。其实,我也是心疼这位年长我20岁的农村大哥,一家老少全指望他来生存,女儿远嫁外省,大儿子在部队当兵,小儿子在外地上大学,农村地里的活计嫂子一个女人家怎么干得过来,只有靠他,可他不停地抽烟,把身体抽得弱不禁风,贤惠的嫂子又任由他的性子,自叹地说不知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大哥和嫂子看好病后回农村时,我给他们买了几罐上好的春尖茶叶,叮嘱大哥喝点茶就行了,烟就不要再抽了。当我看见他嘴角的香烟时,他心虚地不敢言语,一进门的兴奋被我责怪的眼神盯的烟消云散,我狠狠地骂他一句:“狗改不了吃屎。”他还是不言语,直到嫂子
把烧罐罐茶的用具摆在院落的大杏树下,大哥才满脸堆着笑意说:“妹子,喝茶,吃果子。”
院落里几棵腰围粗的杏树结满了金灿灿的果子,在阳光照耀下,一闪一闪一晃一晃地令人垂涎欲滴,杏子长得比鹌鹑蛋大不了多少,不象市面上卖的杏子大的像个拳头,大哥说:自己种的杏子没有污染、没有打生长素、也没有施什么肥,熟后的杏子保持着原汁原味。我自然信他,他要搬梯子爬树摘杏子,我连忙指着嫂子摆好的罐罐茶具,说:还是先烧茶吧。
杏树下跌落了许多成熟的杏子,而我却还青涩。
杏树下还有一张方方正正的木桌子,桌子失去了它原有的颜色,赤裸裸地暴露出木头原有的颜色,而且还涂抹了风吹雨淋遗留下的痕迹,桌子裂缝中塞满了各类污物,几只小蚂蚁在桌面上悠闲地散步,桌子上面摆放一个破旧的脸盆,大哥说是火盆,火盆里仍留有白色的炭灰,他从院落墙角拿了几块黑褐色的燃料,皱皱巴巴的像是纸壳子,那是马粪。点燃后,吹了几下便放在火盆里,青烟悠悠然然地没有规律没有方向的向杏树上方漂荡,刚刚冒出一点火焰,大哥抓了几个干瘪的大枣,从杏树下捡拾一根树枝,一头插入大枣中,在火焰上烧烤着枣儿,红红的枣儿在一明一暗的火焰中散发出诱人的香味,红色的枣皮随着火焰的燃烧逐渐变成黑色,看上去像是烧糊了似的,我顺嘴
说到:“哥,烧糊了。”大哥憨憨地笑了笑说:“嗯”。我讨厌他吝啬的回答,总是“嗯”或“啊”最多两个重复字“好、好”。枣儿烧得变成了黑色,可枣儿的清香直扑心扉。随后大哥将一只结了厚厚一层茶膏的小罐罐架在火盆上,罐罐是本地农村盛行的烧茶工具,它的价值不高于2元钱,是由红泥土在烧窑里烧制而成的一个小壶状的器具,罐内仅能容下平常喝水用杯的1/3的水,买回家后在罐罐上扎一根铁丝,留下约10cm长的铁丝把,为了防止铁丝烫手,在铁丝上缠绕些布条,布条在大哥长满老茧的粗大手中已经“磨练”的油光锃亮,随后他捏了一点铁盒里的春尖茶叶茉茉,投到黑罐罐里,又把放在桌子上烧糊的红枣在嘴上吹了吹,拍去枣儿上的黑皮,将一颗颗枣儿一撕两瓣地丢进罐内,最后大声地冲着屋里正在做饭的嫂子神气地喊道:“有枸杞子吗?”嫂子两手沾着白面粉,食指勾着一个红朔料袋递给大哥说:“冰糖也在。”转身又继续做饭去了。大哥把枸杞子放到煮茶的罐罐里,小小的罐罐被塞的满满当当,在火炉上被烟熏火燎地包围,一会儿罐罐里的水便“噗噜噗噜”地沸腾起来,大哥从装枸杞子的红色朔料袋里,翻出一根吃完雪糕剩下的扁平木棍,把沸腾的茶叶往下压了压,使得冒出罐罐的茶叶再次坠入水里继续烧煮、沸腾,将瓦罐里的茶煮得浓酽至极,随着蒸发的气体,带着一缕缕枣儿的醇香、茶叶的浓郁,伴随挥之不去的马粪味,飘飘渺渺的气味倾入心田,顿时让人远离了喧闹的都市和人间的凡尘,留下数不尽的苞米杆子、开不完的土豆花,还有那憨憨大哥娴熟的煮茶动作在的他脸上荡漾着得意笑容。
大哥将罐罐里煮沸的茶水倒到另一个玻璃小盅里,玻璃小盅立刻通透出咖啡般黑褐色的茶色,让我想到咖啡的香甜和淡淡的奶香,我迫不及待地举起小盅嗅着罐罐茶的香味喝了一大口茶:哎呀,苦哇!我转身将口中的罐罐茶吐在杏树下,眼泪也苦苦地流在了脸颊,冲着对我笑眯眯的大哥就喊开了:“苦的像中药,怎么喝?”他不温不火地依旧笑着说:“妹子,慢慢喝,香着呢,咱庄稼人一天不喝就没精神,就会生病,不得活”。我咧着尚存苦苦味道的嘴,看着他微微闭着眼睛,把茶盅放置在鼻翼下,屏住气息,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轻轻地将嘴贴近茶盅边缘,津津有味地把茶水吸进了他的口腔,他的脸上流露出自我陶醉的神韵,那种踏实、那种满足、那种得意……那热茶在他的嘴里,到的幸福无以言表。
待大哥品完第一盅“幸福”后,我仍一脸的苦涩,他依旧笑眯眯地说:“加糖。”他把一块带着一根线绳的冰糖放在我的玻璃小盅里,再次添上黑褐色的茶水,眼神流露出等待我再次品尝的奢望。我并没有急于喝加有冰糖的茶水,看见嫂子左手端着一个粗糙的瓷碗,碗里盛有少许温热的肉末,右手拿着一个西北特有的大饼——锅盔,用一种怜爱的目光看了看我说:“妹子,别理你哥,吃点馍。”随后,嫂子递给我一双筷子,教我吃一口肉末,咬一口锅盔,喝上一口罐罐茶。我按照嫂子教的方法,慢慢一口口的呷着,肉末很咸,锅盔有一种纯天然的土味,而滚烫的茶水和肉末、锅盔在嘴里混为一体时,不再有
苦苦的味道和散发不去的马粪味。
我为自己的小盅添加了沸腾的罐罐茶水。
罐罐茶是大哥一幅无以媲美的得意作品,罐罐茶是我欣赏泛黄的一幅陈年老画,罐罐茶是品在心底的陈年醉酒,它究竟是苦还是甜?
慢慢读它,慢慢让它在我们的生命中沸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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