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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谈《毛诗序》和关于《毛诗序》的争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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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谈《毛诗序》和关于《毛

诗序》的争论

夏传才

汉代《诗经》题解

汉代传《诗》,《汉书·艺文志》总括曰:“凡《诗》六家”。周寿昌《汉书注校补》:“六家者,鲁、齐、韩、后氏、孙氏、毛氏也。”王先谦《汉书补注》于《后氏传》注曰:“后氏,后苍也,辕固再传弟子。盖后氏弟子从受其学而为之传。”王应麟《汉书考证》于《齐孙氏传》注曰:“《齐诗》有翼匡、师伏之学,孙氏未详其名.”后氏、孙氏都属于《齐诗》系统,故《汉志》著录,实则四家。

又,《汉书·楚元王传》曰:“元王好《诗》,诸子皆读《诗》,申公始为《诗》传,号《鲁诗》;元王亦次之《诗》传,号曰《元王诗》。”楚元王刘交和他的儿子刘郢,曾先后与《鲁诗》创始者申培(申公)同受业于荀子弟子浮丘伯,申培先后在他们属下任中大夫,申培是刘交父子的同学和宾卿,《元王诗》当属于《鲁

诗》系统,是《鲁诗》的旁支。《汉志》之所以未著录,因为没有广为流传,难予入录。

1977年安徽阜阳双古堆一号汉墓,出土今文《诗经》残简170余片。经考释文字,不全同于今文三家,也异于古文《毛诗》,我认为就是失传的《元王诗》[1]。《阜诗》各篇有序,这再一次以实物证明:汉代传《诗》的各家也有序。既然各家有序,那么,《毛诗序》只是其中的一种。三家《诗》后来失传,经过由宋至清几代学者辑佚,三家序说还是保存下来不少[2]。《汉书·儒林传》曰:“(《韩诗》)其语颇与《齐》《鲁》间殊,然其归一也。”这是说三家大同小异。《艺文志》又总评曰:三家“或取《春秋》,采杂说,咸非其本义,与不得已,《鲁》最为近之。”这是说三家序说多未切中诗旨。我们把三家遗说与《毛诗序》作比较:从总体而言,它们都是封建经学的产物,通过对诗旨诗义的疏解为封建教化服务,因而都具有比附书史、穿凿曲解的毛病,都向今天的我们散发腐朽的封建思想的气味,这也是大同;而在与封建教化不相牴牾之处,也各有一些贴近诗旨或可供参考的内容,这也是小异。

《毛诗》独传,固然有政治上、文化上的多种因素,而《毛诗》文本、训诂、义疏、序说,在长期被压抑的

过程中不断改进、充实、提高,终于优于三家。以《毛诗序》来说,与之相配合的郑玄《诗谱》,标举各篇的时代、世次,就标志着这一套题解完整性和系统性的完成。当然,《序》标举的时代、世次和依傍的史事不完全可靠,但在那个时代,是超出其他序说的。

《毛诗》独传而使《毛诗序》这一套题解盛行于世,由于它的完整性、系统性和内容适合封建教化,曾经被作为《诗经》义疏的中心,从而造成了它的权威性。但是,它的权威性并不是绝对的,在整个封建时代,历代都有人对他提出批评。通过以上叙述,我们得到以下共识:

一、我们不承认它的权威性,但可以承认它是汉代的几种《诗经》题解中的一种,而且是其中具有完整性、系统性和相对来说是较好的一种。

二、它是历史的产物,必然地打上封建经学的印记,要求我们以历史的观点来审视。们曾经着重地批判它,因为它的影响最大,摧毁封建《诗》说的义疏中心,才能为民主的、学的《诗经》学廓清道路。

三、作为汉代《诗经》题解中较好的一种,它仍然可以保存,对于其中可以吸取、参考的部分加以借鉴。

尊序和废序之争的回顾

《毛诗》在整个西汉时代被压抑,为了争取存在的权利和学术地位的上升,《毛诗》学者经过二百多年的努力,在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的斗争中,不断地改进、充实、提高其训诂、义疏、序说的质量、到东汉中期才压倒今文三家《诗》。《郑笺》再采取三家《诗》说而实现今、古文的合流,《毛诗》终于代替了三家《诗》的地位。据《隋书·经籍志》,《齐诗》亡于魏,《鲁诗》亡于西晋,《韩诗》虽存而无传(于南宋亦亡),《毛诗》独传。从魏晋的郑学和王学之争、南北朝的南学和北学之争,到刘炫取南学、北学之长而著《毛诗述议》和《诗序注》,《毛诗》的序疏仍处于发展过程。唐初统一经学,敕命撰述《五经正义》颁行天下,其他义疏序说一律废除。《毛诗正义,》对总结东汉以来几百年的研究成果,对推进文化教育以及实施科举考试,都有积极意义。但是,把它定为国家的标准本,从而宣告了汉学体系《诗经》研究的终结,只能用这一种传本,这一种义疏,这一种题解,《毛诗》的义疏序说再不能革新和提高。《毛诗序》被作为唯一的题解并依之解《诗》,《毛诗序》的被尊崇是和《诗经》研究的僵化同步迸行

的。这样的尊序,当然对学术发展有百弊而无一利。 宋代兴起思辨学风,是社会思潮发展的必然;宋学反汉学,是文化学术的进步。在破坏旧经学、建立新经学的历史必然运动中,宋代掀起声势浩大的废序斗争。宋学学者们敢于疑经,勇于挑战,笔锋犀利,向僵化的传统展开火力猛烈的进攻。先是北宋欧阳修《诗本义》、苏辙《诗经集传》、王安石《诗经新义》开其风,他们对《诗序》或指摘其谬误(欧),或予以删汰(苏),或自作新说(王),从而动摇了《序》的权威地位。南宋程大昌著《诗论》(又名《毛诗辨正》)废《小序》而依《左传》说诗;郑樵著《诗辨妄》专指毛、郑之妄,斥《序》为“村野妄人”之作;王质著《诗总闻》去《序》言诗;理学领袖朱熹曾自述曰:“熹向作诗解文字,初用小序,至解不行处,亦曲为之说;后来觉得不安,第二次解者,虽存小序,间为辨破,然终是不见诗人本意;后来方知尽去小序,便可自通,于是尽滌荡旧说,诗意方活。”他批评“《诗序》害《诗)”,乃“山东学究”“妄诞其说”(《语类》)。他著《诗序辨说》,论《序》有妄生美刺、随文生义、穿凿附会三弊,其传世名著《诗集传》废《序》不录。《诗集传》影响很大,后来定为官书,习读《诗经》必读,一般读者就见不到《诗序》

了。

废序之论也受到顽强的反抗。北宋以程颐为代表。程氏曰:“学《诗》而不求《序》,犹欲入室而不由户也。”(《二程遗书》卷十八)南宋范处义著《诗补传》,吕祖谦著《吕氏家塾读诗记》、陈傅良著《诗解诂》、严聚著《诗缉》、段昌武著《毛诗集解》、林岊著《毛诗讲义》……或尊崇《诗序》,力辨郑、朱之非,或依《序》解《诗》,笃信谨守,不为废序潮流所左右,吕氏著作亦成为宋代汉学派的一代名著。

宋代尊序和反序的斗争,推动了《诗经》学的大发展。它打破了汉学的僵化,开启了自由研究、大胆怀疑、讲求实证、勇于反对传统的学风,其影响不仅仅在《诗经》研究这一个领域。废序派摆脱束缚探求诗义,取得一定的成绩,对《诗》的认识也较前人有所进步,其代表著《诗集传》的总体水平,确实高出了以前的传本。即使尊序派,在斗争中也不得不致力于本身的提高,训诂注疏力求扎实和完善,吕祖谦名著积三十年功力,训疏质量超过过去的汉学传本,而且在依《序》解诗时遇到窒碍难通的地方,他也去《序》另说。争论的双方都在进步。

宋学是中古的封建经学的学派,他们不可能越出封

建诗教的范围,历史尚未对他们提出这样的任务并准备这样的条件;“自由”历来是相对的,只能在一定范围之内。研究需要材料,他们从前代继承下来的以及他们所能发掘出来的材料,也必然限制他们的认识,这是不以任何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的。废序派的郑樵,不失为敢于反传统、立新说的闯将,由于认识和材料的缺乏,流入偏激、武断和虚妄;王质“覃精研思三十年沙,然其“冥思研索、务造幽深,穿凿者固多,悬解者亦复不少。”(《四库提要》)朱熹提出了一些正确和接近正确的认识,然以理学观念说诗,对有些诗篇的‘阐释,只能是以新的谬误代替旧的谬误,这不仅我们看出他某些诗说的错误,当时和后来的汉学家也不服。 元、明学术基本是独尊宋学和朱熹,宋明理学终于发展到它的反面。清初汉学复兴,主要是古文经学的复兴,我们称之为新汉学。在《诗经》学领域,如崔述所云:《诗序》复出,见者“辄据以为奇货秘籍”(《读风偶识·诗序通论》),从而尊序和废序的斗争又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继续下去。先是新汉学反宋学,接着是今文经学反古文经学。从清代的几部名著来看,我们会得到一些启发。

陈启源《毛诗稽古篇》悉本小《序》注疏,力主《诗

序》不可废。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以古文经学为本,录《序》而力驳朱说,他吸取汉以来、尤其是乾嘉考据学成果,大大提高训诂义疏的学术质量,为求实也兼采三家《诗》说,为今、古文通学。胡承珙《毛诗后笺》主《传》、《序》为古义,精于考据训释,又兼取两宋诗说,为汉、宋通学。陈灸《诗毛氏传疏》专主古文《毛诗》一家之学,疏《毛传》,传《诗序》,其自序曰:“读《诗》不读《序》,无本之教也。”他笃守《诗序》说诗,集清代汉学之大成而成一家之言。

这些名著,或专主古文毛氏一家,或兼采今文,或兼采两宋,都依《序》说诗,反对废《序》。他们精研训诂义疏,精于考据,驳朱《集传》之非。他们著作的影响压倒了朱《集传》,《诗序》复兴,又成为说《诗》的依据。

魏源是近古的思想家,维新运动的思想先驱。他治经学,是继承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三大家的经世致用思想,“以复古为解放”,所以他推许三大家着眼于民生和社会改革的《诗》说。他的《诗古微》是清今文学派的重要著作,书中列举三家《诗》说和《毛诗序》比较异同得失,驳述《国风》中《毛诗序》所作题解谬误十八处,论证其穿凿附会,歪曲本义。他根据三家《诗》

说,发挥微言大义,附会引申,宣传社会改良主张。但是,三家《诗》说这个酒瓶子,实在装不新酒,因而又不得不辑录其他古籍的古论来补允;要宣传社会改革,《毛诗序》不行,三家《诗》说也不行。在这个问题上,他的朋友龚自珍就比他清楚。龚氏《己亥杂诗自注》曰:“予说《诗》以涵咏经文为主,于古文毛、今文三家,无所尊,无所废。”龚氏也是维新运动的思想先驱,一生积极宣传社会改革,他也治经,但能发挥时则发挥,却不穿凿附会把新思想硬塞进去,而另行立题目写文章。 能够超出尊序和废序之争的,清代还有尽位学者,我们称之为独立思考派。康熙时代的姚际恒著《诗经通论》,既批评《序》“虽不无一二宛合,而固滞、胶结、宽泛、填凑,诸弊丛集”,又批评朱《传》“之失在于妄”。自云他说《诗》“惟是涵咏篇章,寻绎文义,辨其前说,以从其是而黜其非。”(《自序》)乾嘉时代的崔述受姚氏影响,其《读风偶识自序》曰:‘惟知体会经文,即词以求其意,如读唐宋人诗然者,了然绝无新旧汉、宋之念在于胸中,惟合于诗意者则从之,不合者则违之。”同治时代的方玉润著《诗经原始》,即“推原诗人始意”,“不顾《序》,不顾《传》,亦不顾《论》,惟其是者从而非者止。”(《自序》)依据诗篇本身的

文义来探求诗意,对以往各家序说加以辨析,从其是而黜其非,破除成见,自由立论,这种治《诗》方法是可取的。他们的《诗》说,论诗旨也各有创获,不乏精当独到之处。

如历代废序派对《毛诗序》的批评,它的各篇《小序》,即为305篇诗所作的题解,确实有许多比附书史、穿凿附会,为宣扬封建教化而曲解诗义,这是无可否认的事实。从古到今,有过无数论证其谬误的文字。这样性质的谬误,在三家《诗》说、朱《传》和宋人其他《诗》说、清人各派的《诗》说,以及我们称为独立思考派的《诗》说,也都存在,只是多寡不等、程度不同,五十步与百步的差别而已。封建社会的学者不可能摆脱封建诗教的影啊,他们的立足点,以及限于从前代继承下来的材料,他们的认识和发现,只能达到一定的程度。似苏轼《题西林壁》诗曰:“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从另一面来看,各家序说又都有切中诗旨、贴近诗义或比较接近诗义之处,各家各派的著述都有正确或接近正确的题解。从总体看,认识处于发展提高的过程,《毛诗序》是古代第一部完整、系统的题解,它保留的古序较多,距离《诗经》时代较近,有一些也言中诗旨、

诗篇时代背景或作诗缘起,为后代的学者所承袭。以废序最力的朱熹而论,清代独立思考派的姚际恒曾批评朱氏:“时复阳违《序》而阴从之”(《诗经通论自序》),崔述也指出朱《传》“从《序》说者尚不少”(《读风偶识自序》)。今人莫砺锋曾统计:朱《传》全采《小序》说的82篇,与《小序》大同小异的89篇,与《小序》说不同的126篇,存疑8篇。[3]根据这个统计,全袭和基本相同的共171篇,占《诗经》305篇的约近57℅,这证明朱熹实际上认为《序》一多半是正确或基本正确的,废序派并没有完全废序。独立思考派三家主张无所尊、无所废,惟涵咏篇章,寻绎文义,辨别前说,从其是而黜其非,他们寻绎辨析的结果,也袭用了一部分《小序》。上述情况说明,历代各家说《诗》者,包括废序派在内,还没有完全撇开《小序》的,可见其中有些题解尚有可取。

“五四”新文化运动向整个封建文化发动冲击,摧枯拉朽,横扫千军如卷席,反对“尊孔读经”,是当时建立新文化、反对封建文化的历史要求。封建文化教育长期把《诗经》这部古老的诗集作为封建政治伦理教科书,是通过对它的序疏实现的,而各家各派的序疏,仍以《毛诗序》影响最大,尤其《小序》乃是各种封建义

疏的中心,不能不对它集中火力。这次反《序》,与历史上的废序斗争已有本质的不同,学者们高举科学和民主的旗帜,拨开掩盖《诗经》真面目的封建迷雾,以其对封建思想的尖锐深刻的批判,启发人们用新思想和新方法重新探求诗义。在《诗经》学史上,这次批判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待经》研究从此进入新的历史时期。 在革命的暴风雨之后,胜利的战士总要清理战场,检点战利品,对具体事物进行具体分析。通过对《诗经》研究的多年实践,我们发现《毛诗序》中被称为《大序》的那一部分,是一篇有价值的文学理论的文献;而且那些一直被斥为比附书史、穿凿附会、歪曲诗义的《小序》,如前所述,其中有一些在提示诗篇时代、背景、作诗缘起等方面,仍有可以利用或参考的价值。

“《诗序》不可废”——我同意这个论点,因为它有可以利用和参考的部分,实际上近年的多种《诗经》注疏本和译注本的题解序疏仍在利用和参考。 “《诗序》不可尊”——我也同意这个论点,因为它毕竟有许多谬误,决不能按《序》说诗,对其封建思想和不符合实际的部分,必须加以批判。

我赞同独立思考派的意见:对古人的各种序说,无所尊,无所废,寻绎文意,考察背景,加以辨析,从其是

而黜其非,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不一概而论。

作者向题的来龙去脉

《毛诗序》的作者是谁?这个问题从汉代到现代,争论了两千多年,至今还在“商讨”、“考辨”。本世纪初期,胡朴安《诗经学》归列十三家之说,到中叶,张西堂《诗经六论》归列十六家之说。记得见过一个石印本《诗序的作者——孟子》,1932年出版,没有流传开。如果算上这一类一面世便不被承认的议论,那就不止十六家了。过去的《诗经》著述,大多都对这个问题发表意见,从各家提出的作者名单中撇开“村野妄人”、“山东老学究”之类的偏激之说,大致可开列为孔子、卜商、孟子、国史、诗人自作、毛亨、卫宏以及汉儒在二三百年传《诗》过程中摭拾旧说又陆续增续而成,非一时一人之作。

本文不拟再征引过去各家繁杂重叠的考辨,不再一一复迷各家的论点论据,而换一个角度,回顾一下争论的来龙去脉。

汉代传《诗》,《毛诗》较今文三家晚出。《鲁诗》、《韩诗》在文帝时立为官学,《齐诗》在景帝时立为官

学,武帝时河间献王刘德聘毛亨的传人毛苌为博士设馆传授《毛诗》,才将古文《毛诗》献于朝廷请立官学。这时,今文学派已处于垄断性的地位,所以坚决反对。终西汉各世,《毛诗》只能以私学在民间传授。在汉代,某派经说立为官学,就取得某派某经的学术统治地位,传授者也由朝廷任命为博士,相当于高级文官,兼具朝廷顾问资格。所以今文经学派坚决反对古文学派的《毛诗》。《毛诗》创始人毛亨是荀子的学生,自称荀子得自孔子弟子卜商(子夏),所以《毛诗序》最初署名“卜商序”,或称“毛亨得自孔子、卜商嫡传”。事关学派的兴衰荣辱和个人利禄,今文学派攻击古文《毛诗》不是先秦传下来的真经,斥责它盗名欺世。一方面自称是孔子、子夏作,一方面坚决反对,说是“小人伪托”,双方斗争势不两立。

在二、三百年今文经学和古文经学的斗争中,随着社会政治的变化和学术的发展,今文经学日趋繁琐和妄诞,逐渐丧失作为上层建筑的作用,古文《毛诗》经过几代学者努力,训诂序疏不断充实提高,终于取代三家《诗》的地位。

《毛诗》的传和序原来是分别成书的。《毛传》署毛亨传,《序》署卜商序,另成一卷。《传》多依《序》

解诗。《序》的完整性、系统性为解诗提供了依据,其内容又适合封建教化的需要,这是《毛诗》得以独传的原因之一。为了维护《毛诗》和这些序说的权威地位,以之作为封建义疏的中心,汉代及其以后的汉学家都认同卜商作序之说。如郑玄为《毛传》作笺,并依《小序》的世次作《诗谱》,完成了三百篇时代世次的完整体系。《小雅·常棣》疏引郑玄曰:“此序子夏所为,亲受圣人。”魏晋时期王学的代表人物王肃曰:“子夏所序诗,即今《毛诗序》也。”(《孔子家语注)))他们不仅肯定子夏作序,而且进一步指出是孔子删《诗》授子夏,如晋陆玑《疏》曰:“孔子删《诗》授卜商,商为之序。”经师们进而以为《序》不但是孔子嫡传,一部分内容也是孔子作的。

在《毛诗》传授过程中,学者们逐渐发现《序》繁杂反复,诗篇时代世次也多有与书传不合,六朝学者以为决非全是圣人所传,不应把错谬加给圣贤,他们把《序》分出大、小,即把首篇《关雎》的序文中总论全经的一大段长文称为《大序》,把各篇的题解称为《小序》,如北齐大儒沈重曰:“案郑《诗谱》意,大序是子夏作,小序是子夏、毛公合作。”(《经典释文》引)其实《诗谱》并无这个内容,郑玄时代也无大、小序之分,这只

是沈重个人的认识。把《序》分为大、小,作者不同,自六朝始,这个分法就把《序》中的错谬与圣贤分开。这个分法,对后世很有影响,但是也把《序》的绝对权威性动摇了。

南朝宋的范晔著《后汉书·儒林传》、正式提出汉儒作《序》,《卫宏传》曰:“九江谢曼卿善《毛诗》,乃为其训。宏从曼卿受学,因作《毛诗序》,善得《风》《雅》之旨,于今传于世。”此说一出,信从者不少。但是学者们从《序》本身文字的繁简、杂讹、重复或不相联贯,又看出显然不出于一人之手,认为不会是卫宏一人之作,而经过不同的人续修。《隋书·经籍志》便说:“先儒相承,谓《毛诗序》子夏所创,毛公及卫敬仲(卫宏字敬仲)又加润益。”这是说《序》由子夏相传又经过毛亨、卫宏的补充润饰。这时的学者,已经承认汉儒参与作《序》——汉濡将子夏传下来的序陆续加以补充修订。这时,虽然还没有剥夺子夏的“著述权”,孔颖达《正义》已录以上各说并存,问题是前进了一大步

唐成伯玙《毛诗指说》开始指出子夏序说很少,其《小序辨》曰:“子夏惟裁初句耳,至‘也字而止,《葛覃》,后妃之本也’,‘《鸿雁》,美宣王也’,知此

之类是也;以下皆大毛公自以诗中之意而系其辞也。”首句外都是毛亨作,此说也不完全符合实际,因为《毛传》从《序》虽多,也有不从《序》的,如《宛丘》、《出其东门》、《羔羊》、《君子偕老》、《狼跋》等篇。

唐韩愈已经提出“子夏不序《诗》”[4],否认《序》是圣贤的著述,在汉学僵化统治的唐代,还不能被学术界接受。宋代宋学反汉学,欧阳修《诗本义》首开议《序》之风,并提出“《诗》之《序》非子夏之作”。欲破除《序》的旧说而作新题解,就要把《序》与孔子、子夏分开,王安石说《序》是诗人自作,苏辙说是毛氏之学而由卫宏集录,郑樵说是村野妄人作,朱熹则认为《小序》据《后汉书》说是卫宏作,但“亦不是卫宏一人作,多是两三手合成一序”,“皆是后人杜撰,先后增益凑合而成”(《语类》)。废序各家的论点虽然还各有一些出入,如对《大序》的看法不同,或认《小序》首句保留古义,但都认为《小序》即各篇题解不是孔子、卜商所作,而经毛亨及其后学以及卫宏及其他汉儒陆续增益。即使是尊崇《诗序》的学者,面对上述考辨,也不得不承认其中符合事理的部分而修改传统的观点,如程颐曰:“《大序》,孔子所为,文似系辞,其义非子夏

所能言也。《小序》,国史所为,非后世所能知也。”(《二程遗书》卷十八)他对“圣贤之作”的捍卫已经退让,只想保留《大序》这一小块地方了。尊序说《诗》最坚决的汉学派领袖吕祖谦,也承认苏辙所云非一人之说的观点,其《读诗记·鹊巢》疏说:“说《诗》者非一人,其时先后也不同。以《毛传》考之,有毛氏已见其说者,时在先也;有毛氏不见其说者,其在后也……后之为毛学者,如卫宏之徒附益之耳。”他比程颐退得还多,并不坚持孔子或子夏作序,只说《毛传》接受了先秦传下来的旧说,在《毛传》以后,还有一些卫宏这样的《毛诗》学者陆续增益。由尊序派领袖人物说出这样的论断,说明宋人对《序》的作者的认识,已经取得不少共识,至于毛亨接受以前的《诗》说是什么人作的,如《大序》是不是孔子作或子夏作;《小序》首句是不是子夏作或国史作或诗人自作,可以另作讨论了。 朱《传》独尊以后,《序》被废,清代古文经学复兴,学者们才能普遍见到《序》。在反朱《传》的潮流中,尊序之说复兴,学者们就汉、宋诸家之说进行了大量考辨。我们不再列举他们对以前汉、宋诸说的重复申说,也不再引录其中细微的出入,而注意他们关于这个问题的新论证和新论据.

清人值得注意的论证有以下三项:

一、《唐书·艺文志》著录《韩诗》署卜商序韩婴注,可证《韩诗序》亦自称为子夏作。《四库总目诗序提要》引述:“蔡邕本治《鲁诗》,而所作独断,载《周颂》三十一篇之序,皆只有首二句,与《毛序》文有详略,而大旨略同。”考《诗》传授源流,卜商五传而至荀子,《毛诗》始传者毛亨、《鲁诗多始传者申培的老师浮丘伯,都受《诗》于荀子,他们源出于一,所以有的题解相同或接近,这可以证明311篇小序各自的前两句,其中有一部分是子夏传下来的,毛亨见到了这一部分。

二、《诗》原有311篇,汉初复出时亡六篇,《序》仍保留这六篇的题解。又如前面的引述,清代多家比较《序》、《传》,证明有一部分诗篇《传》《序》不相应,这都证明《序》在毛氏之前,不是毛氏所作,而是他利用了他见到的部分,《传》与《序》不同的部分,只能是来自秦汉之际及以后经师的传授,或后人的增补了。

三、考证《新序》、《说苑》、《列女传》等汉人著述,颇有与《序》相合者,尤其是其穿凿附会的谬误相同,可证它们必有相袭关系。又,汉代《毛诗》学者

谢曼卿、贾逵、郑众、马融等都著有传注序说、有的在卫宏以前,有的在卫宏以后。

现代学者的考辨也有新的进展,重要的论证有以下两项:

一、关于卫宏作《序》的问题,台湾潘石禅氏提出卫宏《序》不是我们现在所见的《序》,而是另为一书。

[5]

范晔《卫宏传》袭自陆玑《疏》,所云卫《序》“今传

于世”,指传于六朝之时,《梁书》录有《卫氏传》,《隋志》无录,则隋时已失传。清严可均《铁桥漫稿·对丁氏问》以为卫《序》即在《卫氏传》中,刘宋时范晔尚见到,不是今传世的大、小《序》。

二、大、小《序》之分始于六朝,汉代传《毛诗》时,《序》无分大小。古人作书序体例此,第一篇把全书总旨说说,然后分篇说篇旨。由于这一部分总论具有重要意义,可以抽出来加以研究,起个名称,这并无不可,如说这一部分就是孔子作的,其他文字是子夏或毛亨其他人作的,并无根据。现代学者普遍认为,《大序》是先秦至汉代儒家诗论的总结,概括了孔子以来儒家对诗歌的重要认识;其中的大段文字,与《荀子·乐论》和成书于西汉的《礼记·乐记》相同或基本相同。《大序》吸取了先秦儒家的各种学说并加以发展,只能写定

于西汉以后。

学术是在不同学说体系的论战中发展的,问题总是越辨越明。我们撇开那些武断性的偏激之词,扬弃中世纪经院哲学,不在细微末节上繁琐考据、纠缠不休,也不在一些限于史料根本无法考证清楚的问题上钻牛角尖,那么,归纳前人和今人研究考证的成果,折衷众说,求同存异,对《毛诗序》的作者问题,可以获得以下大家基本上可以接受的共识:

——《毛诗序》不出于一时一人之手,其中保留了一些先秦的古说、秦汉之际的旧说以及多代汉代学者的续作;整理执笔的有毛亨、卫宏,可能还有另的人。 ——在保存的先秦古说中,可能有孔子、卜商之说,荀子之说,国史之说,也可能有孟子之说或诗人自己的说明,这些已经无法考察清楚,没有发现新的证实材料,我们只能概括性地说明它保留了一些先秦古说。我们对其他一古籍中的问题也只有这样处理。 注释:

[1]考证见另文《关于荀子传<诗>的问题》。 [2]见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

[3]《中国古典文学论丛》第二辑,北京出版社,1985

年,全采《小序》说的82篇之中,言明采《序》的29篇,不提《小序》而全袭的53篇,即姚际恒所云“阳违阴从”。

原载:《河北师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95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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