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的意义,似乎从来都是不期而遇……
它伴随着祈望圣境的灵魂重塑,也伴随着重回人间的怅然若失,当然也有意外之旅的珍贵和所求不得的遗憾。每次旅行似乎都是一次精神的洗涤,每次不平凡的经历似乎都是对灵魂的浇灌和洗礼。
笔者山城人也,自古以来,总有一些在盆地待久了的人,喜欢出去走走,在青山绿水之外消去蜀地夏日的闷和热,而我也算是一位不安分的人。这次趁着暑热,便想着去川陕地区的山间逛逛,秦岭纵横交错,巴山绵延巍峨,秦巴地区有着旖旎的风光,有着秀丽壮美的山河,当然最重要的是有凉爽的天气。
我曾多次流连于秦巴地区,在春日游览过渠江两岸绿竹掩映的农家,在初夏听过安康城外巴山夜雨的婉转,在盛夏抚过万源的深山酿出的如冰沁般的泉水,在初秋的嘉陵江畔感触过葳蕤稻谷成熟的金黄,在深秋登临光雾山感受满目如画的红叶,在冬日的大雾中窥见过阴条岭的大雪。
而本次的目的地是通江,一座巴山支脉深处的小县城,一座被长江支流的支流的支流的支流贯穿的山间小城。一个人出行,我往往会选择乘坐最慢的火车,静坐着凝视窗外的景色,看水草丰茂的土地,看星星点点的村落镇甸,看连绵不断的山川,看偶尔从脚底划过的河流。那种从目之所及处缓缓而过,留有足够时间思考和品味的震撼,是其他交通工具都无法与之相比拟的。
清晨,一辆普通快车从山城驶出,在经过一段漫长的隧道之后,钢筋水泥的森林被远远抛在脑后,列车蜿蜒而去,山间若隐若现的城市终于消失在了绿色的终点,眼中就剩下了一片盎然的绿意和祖国壮美的山河。这次出行,规划路线是从山城坐快速列车到达州转大巴车前往巴中通江县。
硬座车厢人不多,二三十排的座位,稀稀疏疏坐着三四十人。说实话,在讲究速度的21世纪20年代,选择乘坐快速列车出行的人确实也很难多起来,同排另一侧靠窗坐着一位垂垂老者,灰色的旅行帽没有藏住鬓角的白发,深蓝色的贴身体恤隐约露出还算健硕的身材,黑色宽松的涤纶材质裤子,旅行的胶鞋,身侧空位上放着一个半人高的灰色旅行包,看打扮应该是退休出门游玩或者访友的老同志。
笔者性格较内敛,出门也喜欢独来独往,所以一般不轻易与人攀谈,那老者似乎也心思重重,微侧身子坐着,望着窗外远方,颇有些岁月的沧桑感。我并未太多在意,毕竟萍水相逢,哪有那么多矫情。从山城到达州这条路线走过太多次,一路的景色总有些熟悉感,所以一路都是往事和回忆。
列车在山间田野中穿行了近三个小时,终于达到了川东北的古城达州,从火车站出来到临近的汽车站大约一公里,很巧的是那位老爷子与我同路,而且他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比较熟悉,显然不是第一次来,更巧的是我们前后脚在车站买了同一班汽车票,只是面对自动售票机,老人还是略显生疏,在我的帮助下才完成了购票。我在汽车站买了票后,匆匆在车站附近的小店吃了碗达州特有的麻辣小面,就进站等候,毕竟夏日炎炎,天气酷热,还是装了中央空调的候车大厅舒适些。
进站后,大厅的人不多,除了工作人员,就剩下十来位行色匆匆的赶路人,大约是时值正午的原因,所以打扮独特的老人格外好辨认,只见老人独自一人坐在大厅的长椅上,似乎在闭目养神,手中还捧着金属的保温杯,像是刚打满热水,冒着几丝缥缈的热气,我仔细打量了下老人,又看了看自己,发现我和他在整个车站,都显得比较另类,毕竟旅行者和赶路人的区别,不仅仅体现在面色上,也体现在了衣着打扮上。
在大约两刻钟的等待后,我有意跟在老人的身后上月台登车,大约是一路同行的缘分,老人与我也渐渐熟络了些,多次回头面色微笑地冲我点头。很自然,登车后我们坐在了一起,帮他归置好行李后,我们互相认识了下。老人来自川南工业城市攀枝花,58年生人,通江就是他的故乡。
老人颇有学识和修养,给我讲了攀枝花的工业和农业,讲了山里的工厂、矿洞和河谷的农业,从钢铁产业的兴衰,说到了枇杷和芒果,并从挎包中翻出了一小袋攀枝花的芒果干,让我尝尝攀枝花产的热带水果的风味。后来又说起了他自认为漫长又乏味的工作生涯,虽然口中说得平淡无奇,但是语气中散发出的自豪感,却是显而易见的。老人是攀钢的老工人,子承父业,年轻时在一线工作,后来转到了宣传部门,职业生涯末期转到了党政办公室,直到55岁退休,今年刚好退休十年。老人的热情讲述,不由得让人追思起那个激情四射,在边疆和工厂挥洒热血的激情年代。
起初我以为老人是退休后,回到故乡看看,重温先辈生活过的土地,回味一下乡土气息,但是随着老人的深入讲述,我才认识到了自己的肤浅,所谓的游子归乡,只是浮于表面,很多信仰和坚持才是这个虔诚至极的人的灵魂终极奥义。
老人的祖父本是巴中乡下的富农,在上世纪三十年代,红四方面军从鄂豫皖根据地西迁到川陕根据地之后,其祖父响应号召,放下双亲、妻子、与尚在襁褓中的孩子,携带大半家资参加了红军,成为了红四方面军的革命战士,后来因为张国焘等人的错误路线,导致了红四方面军没有及时北上和中央红军会师,盲目进攻川军,结果被刘湘统帅的四川军阀各种围剿,其祖父就是在参军不久之后,牺牲在通江深山的战场上,因为时局紧张,家人不敢收尸,至今不知遗骸葬在何方。
其父亲是在老人的祖母艰辛拉扯下长大,念过书,新中国成立后,念完高中的其父被分配到巴中当地地质勘测部门做基层工作,因为先人的红色背景,再加上自身知识储备和上进心,很快就做到了基层管理人员,然后娶了当地的一位小学老师,生下了老人。60年代,恰逢祖国三线建设,在全国抽调骨干去攀枝花开矿冶炼,支援国家建设,然后其父亲就是最早前往攀枝花的一批志愿者。几年后,攀枝花厂区配套建设起来之后,老人和母亲也响应政策迁到了攀枝花钢厂,之后就在川南的边城扎根,直到现在。
根据老人讲述,其父亲晚年,每年都会不远千里搭车回到巴中川陕革命根据地故地,在巴中待上一两个月,为多座红色遗迹旧址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体力活。还会祭拜红军烈士陵园,直到老人父亲生命的最后一年,身体不是特别允许的情况下,毅然坚持动身,老人利用假期陪老父在通江走了一遭,自然,这一趟下来,老人的父亲讲述了很多心声,不过老人并未说出口,也许是想永远珍藏于心变成另一种无声承诺吧。后来老人的父亲去世,仍然对通江老家心心念念,老人讲至此处,已经泪眼婆娑。大巴车飞驰在大巴山深处,窗外连绵起伏的墨绿色透过车窗映衬着老人满是沟壑的面容,一种历史的沧桑感油然而生,如同这片土地夏日独特的斑驳印痕。
岁月终是见证了老人的长情,老人说起,自55岁退休后,今年已是连续第十年重走这伟大的革命征程,问及原因,老人也说不出为什么,所以只是浅浅的看了看窗外,很久没有说话,良久后回复了一句,川东北地区的变化真大,现在都很少看到黏土和石头建筑的房子了,记得八十年代,离开巴中二十年后,第一次陪父母回老家探亲时,好多房屋在大雨和洪水中摇摇欲坠……
之后一路无话,老人自顾自的看起了风景,似乎在回忆旧事,似乎是不愿对浅薄的后生谈及信仰相关的事迹,总之,老人谈父辈的往事很多,却很少讲起自身所经历的苦难和所取得的成就。再之后,大巴车下了高速,沿着县道穿行了约十数公里,终于到了通江县城,县城坐落于山脉之间的河谷,穿过沿河公路,大巴车最终停在了通江汽车站。
一切都是那么的厚重,我只感受到了两侧山峦的巍峨高耸,感受到了身边城市建筑的突兀,也感受到了脚下川流不息的永恒。
下车后,我与老人做了简单的告别,就见他匆匆登上了另一趟乡村中巴车出城而去,他要去数十里外的川陕革命根据地烈士陵园,而此地却在我行程规划的最后一站,所以我没有继续追随老人前往心中的圣地,和老人的同行就在通江到了终站。
人间自有别离,但愿他随心而至,如期重来。
也祝愿他与那不食人间烟火的信仰,在那苍翠的山间、在那满是希望的田野、在那英魂长存而洗礼过的土地、在那信仰虔诚的人群里、在我们正书写的史册上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