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晚冬,呵气成霜,乍暖还寒。只在这一季里,那姨妈家辛苦熬制的,象蚕宝宝模样的麦芽糖,是我儿时里最温存的记忆。记忆的纤细的线,不紧不松的系着我某一点隐秘的神经,在恰当的时间里就会泛滥开来。就像那春的高天里,靠着几乎隐身的丝线拴牢的纸鸢,永远不会无端逃逸。
只是这一次不同,同行的还有我那刚刚懂事的儿子。
生命的维度总是如此相似,看着儿子那疯狂雀跃的样子,我甚至以为那就是儿时的自己。同样的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驾着汽车在宽阔的马路上欢驰,儿子嫌空调开得大了,烦躁的脱下了厚重的外衣。
我在儿子这般大小时,也是在这条道上,来回了不知多少趟。不过那时车子不是汽车,路不是水泥马路。
记忆中那照例是一个寒冬,我也照例的去姨妈家看做麦芽糖。
寒风中,瑟缩在裹着海蓝棉大衣的父亲身后,父亲靠着脚力骑过了几十里地。天愈发的黑下来了。终于看到了那座包子形的尖山,一路冰冻的情绪这时都融化了,这无异于航船见到了灯塔,舵手眺到了彼岸。继续沿着弯曲的机耕路,顺着松林蔽日的矮山,拐进了一片葱郁的竹林,竹林掩映处,斑驳的泥墙,苔深的黑瓦,那便是姨妈家了。
寒风里,那象稻草人一般守望着的,必定是姨妈了。她一路寒暄着推开了嘎吱作响的木门。
一个硕大的灰白石臼,就那么突兀的摆在院子的角落里。中间竖着一根高过我一头的木棍,木棍底下穿着一个油亮的石疙瘩,我知道这是用来捶打麦芽的。任凭我使出吃奶的力气来,想要将它提起一丁点,其实也是白搭。
灰白泥塑灶台的大铁锅里,润黄的木蒸桶在“突突突”的沸水里煎熬,我知道,那蒸桶上诱人的白烟氤氲着的,是糯米的香。
糯米和麦芽,正是做麦芽糖必不可少的原料。
麦芽由小麦粒经一天一夜的浸泡后,捞起平摊在箩筐内,每天用温水浇淋三次,待个三四天,麦芽长出二叶包心时就可以了。
石臼里新鲜的麦芽象一只只小蝌蚪,弓着孱弱的细长尾巴,顶着扁圆的小脑瓜,互相挤兑着。表哥手起棰落,可怜那些个小生灵,顷刻化作了一滩软泥。这些细微生命以及身体里流出的液体,等待着兑入尚温热的糯米里进行发酵。
发酵在扎紧了口的布袋里进行,通常需要五六个小时光景。麦芽并不要很多,但它起的作用却很大。它是发酵过程中的酵母,还是麦芽糖最终那独特甜味的来源。而且用它制成的天然风味的麦芽糖,具有润肺止咳,化食消积的作用。
那糯米香折磨了我从到家的黄昏直至黝黑的深夜,姨妈早知道我的并不奢侈的心思了。捧着她为我捏的,白胖的溢着金黄的红糖蜜液呼吸着白烟的糯米团,就像从来不曾尝过的千年人参果。狼吞虎咽的下肚,心满意足的我这时才第一次发觉——原来山里的夜黑得好特别。
狡黠的笑弯了腰的惨白月亮嵌在漆蓝的夜空中,那木门外抬头可见的漫天松针,横横竖竖虚虚实实漫无规律的交织着,风神布袋里的风时而被一把收起,时而又放肆的呼啸,一茬一茬闪着寒光的松针散在诡异的天幕里,时而阒静的令人心慌,时而又癫狂漫舞,丝丝作响有如披头散发的魔女在凄厉啸叫。这不由自主的会揪出我心田角落里那些黑山老妖,白发巫婆之类的鬼怪来。还是赶紧躲进重重的被窝里,踏踏实实睡上一觉吧,时间也已经不早了。
“吱呀——,吱呀——”尖刻如游丝般还打着节拍的声音搅扰了我的酣梦。我睁开迷糊的眼睛,打量着黑洞般伸手不见五指的周遭,一时竟如同漂浮在混沌世外。那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催促声,那早起公鸡“噢噢噢”抑扬的打鸣声,都没能扯开夜幕的一角,浓得墨汁般化不开的乡村暗夜,简直让人的灵魂居无定所,压抑的喘不过气来。赶紧穿衣起床开门。门外院子潮湿洇开的橘黄光影里,姨妈又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劳作。
盛着发完酵的糯米的灰白粗布袋平放在土制轧汁机上,被一根长木杆压着,姨妈用力往下一按,她瘦弱的整个身子就好象要被木杆子弹飞了出去。“吱呀——”一声,布袋里汩汩的便流出了汁来,这泛着白沫的半透明汁液,顺势“滴滴答答”垂落进轧汁机下面的木桶里。
天蒙蒙亮了。汁轧好了,黑铁锅洗刷干净了,汁倒进锅里了,灶台的柴火燃起了,汁慢慢的熬开了,变色了,起泡了。柴禾的“噼啪”声,沸腾的糯米糖汁此起彼伏隆起的油亮气泡炸开时的“扑扑”声,组成了一首交响乐。
熬糖油是顶顶重要的一项细致活,火候是必须掌握好的。火小了,熬不成糖油,火大了,糖油就熬老熬焦了。姨妈提着一双半米开外的长竹筷,探进滚烫粘稠的糖汁里,一圈一圈不停的搅动着,边搅边不住的提起筷子来观察糖汁的变化,待气泡慢慢变小,糖汁在筷子上能被拉成一挂透明的帷幕,就刚刚好了。然后熄火,铁勺子舀出糖油,徐徐浇在铺了雪白糖粉的糠筛上,慢慢的晾凉。
琥珀样明黄透亮的糖油如果凉透干硬了,就是农家逢年过节切米糖时必不可少的原料。如果待晾到还剩三成温热,再将它抽拉锻打,那就是麦芽糖了。
墙壁的木柱子上,上下俩铁箍紧抱着的那根船锚般的木制糖节,经过了几十年麦芽糖抽打的锻造,早已乌黑中泛着油亮。掬起一团温软的糖饼,挂到糖节的叉尖上面,神奇的好戏上演了。一整坨糖在表哥的手上长长的扯过来,乌龙摆尾般,“啪”的又精准的打回叉上去,这可是一项既耗气力又讲究技巧的活。倘一不小心整坨糖掉在地上,对于这专业制糖的一家子来说,那是既可惜又丢人的。糖越加越多,打起来的难度也越来越大。把糖拉扯长了,在中段横穿一根短木棍,用木棍牵着锻打,表哥穿针引线般重复着这机械又有韵律的动作,那坨糖在他手上如游蛇般流畅的挥舞着。慢慢的,糖由明黄变成了黄白,由黄白变成了雪白。恰如银丝般,还透着绸缎般的光泽。
糖拉好了。白花花蚕茧样的一大团平放在绛红的漆木桌上,稍稍压扁,还要在中间填一
溜碾碎的黑芝麻,裹起,抽拉,拉成象小拇指般粗细的长条儿,用剪刀“咔嚓咔嚓”剪成小拇指般长短,就成了。
趁着糖还温软,赶紧尝一口,又糯又甜,入口即化。还有那糖芯夹着的碎芝麻,直叫人颊齿留香。
一口气又能吃得了多少呢。余下的就和着炒干的秕谷壳,一股脑装进白铁皮箱子里去了。
待到县城里集市的日子,家家都在置办年货时,姨丈就晃悠晃悠的挑着两箩筐麦芽糖,坐上突突的拖拉机去县城里叫卖去了。那年头,除了基本的温饱之外,又有多少额外的消遣呢。麦芽糖是辛苦了一年的大人孩子们在年关将至时不可多得的一道甜点。而且姨妈家的麦芽糖货真价实,所以只需一上午的光景,姨丈就能售罄回家了。
“要到了!要到了!”看到那座包子形的尖山,儿子不失时机的尖叫起来。
姨妈家坐落的这个小村子,遍地都是金黄的黏土。车子拐了个弯,前面就是当年那条鬼见愁的黏土小道了。也就是那一年,我在姨妈家直赖到大年三十还不肯回去,父亲不得已远行了四五十里地,来接我回家过年。父亲到时,那件海蓝棉大衣上已是泥迹斑斑,自行车轮裹满了金灿灿的泥巴。我极不情愿的斜坐上车三角架的横梁,父子俩迎着朔风,深一脚浅一脚,在旷寂的村间小道上嘎吱嘎吱的赶路。身后是轮子碾过的象游蛇般蜿蜒的印迹,路两边是被来往车轮挤兑后高高垒起的冻得白花花的泥疙瘩。行着行着,天黯沉了下来,路边土房昏黄的灯亮了起来,土房烟囱上的炊烟袅袅的升了起来,雪花也飘将了起来。握着方向杆的小手冻成了红馍馍,红得发紫的小脸蛋在朔风里蘸了雪像刀割般生生的疼。黏土象滚雪球般,不实相的堵死在了轮子和挡板间。走两步,鞋底下竟也负土累累,进退维艰了。幸好路边翳郁松林里的小水塘救了我们的急。待回到家,饺子都已经凉了。
那个隆冬,我的手脚耳朵,能长冻疮的地方好象都长满了。又痛又痒的折磨了我整整一季。这感觉就如同恣肆蔓延的紫藤缠住了幼小的心田,记忆里却开出了一串串素雅的紫藤花。
如今,这里一切都大变样了。乡间小道修成了宽阔的水泥马路。路两边金黄的黏土地不再象往昔甩不开的牛皮糖一般令人生厌,上面建起了以黏土为原料的砖瓦厂,红砖垒砌的烟囱高耸入云,如同一支香烟在悠闲的吞云吐雾。遮天蔽日的松树林倒是被采伐得疏疏朗朗了。那个当年为我们解困的小水塘,想必也早已难觅影踪了吧。
顺着已被开山破土的矮山,沿着那片难得还依旧苍翠的竹林,竹林掩映处,还是那斑驳的泥墙,苔深的黑瓦。还是那远远的象稻草人一般守望着的,我的姨妈。从懵懂的我,到懵懂的我儿这一段白驹过隙的光阴里,姨妈仿佛一直就这么如雕塑般的,竖立在泥墙黑瓦的背景里,从未曾离开过。只是身形消瘦了,皱纹密了,又深了。难道她是在默默地守望着什么吗?是一段远足的记忆,抑或一个沉睡的希冀?
在这闭塞的小山村里,能够走出去的年轻人,都另觅生路去了。城市里,日新月异的新生活变化进程的脚步,在这里却好像骤然变得拖沓了。就像那疾风骤雨的钢琴弹奏,突然变奏成了如泣如诉的二胡的弦音。
姨妈坎坷一辈子,依然默默地坚守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庸庸碌碌,朴实无华。家里这些年来殊为显著的变化,也不过是两扇大铁门替换了原来嘎吱作响的木门。大铁门守护的,也不过是农村人颇视为珍贵的老旧的西湖电视机罢了。然而她离不开她的土地,这里有她的春耕秋实,寄托了她生命的全部。
“早在盼着你们了!只剩了最后一坨糖,就等着你们到后开打。”姨妈牵着我儿,一如牵着儿时的我。
进得院子,我急迫的在角落里搜寻起来。心想要让儿子见识一下那灰白石臼和油亮的石疙瘩。
“那东西派不上用场了,前阵子有人要,就当了。现在干碾的麦芽市场上就有得卖,只要直接掺进糯米里发酵就行,不用再象从前那样劳神费力了。”
“只是现如今,有些人家尽顾了赚钱,心也变黑了。使假往里面掺和了白砂糖,成本是下来了,可是糖的口味和营养就差远喽。”
姨妈说话的当儿,儿子一如当年的我,面对着锻打中翻飞的麦芽糖的嬗变,瞪大了眼睛,微张着嘴巴,鼻翼一翕一合„„
绛红漆木桌旁,罩着蓝花土布围裙的姨妈佝偻着身子,一抽一抽的剪着糖。
“现在生活好了,这样那样的零食也多,连孩子们也不太欢喜吃它了。这倒也好,省得再到外头赶风赶雨的叫卖去了。做了就自己留点,街坊邻居分点。”她自顾自喃喃的唠叨着:“我们岁数也大了,要是哪一天腿脚不听使唤了,这门子手艺也就绝了。你们啥时想起要吃,也没法弄去啰。”说着,那干瘪的老眼里就有些湿红了。
吃罢了晚饭,趁着天色未晚,我们提着满满一袋的麦芽糖,急着要赶回家去。姨妈也不再向从前那样百般挽留。她知道:我不会再象孩子时那般,死皮赖脸的窝在那坚硬的板床上不肯回去了。她也知道:这漫溢着泥土和炊烟气息的丹青水墨般的乡村暗夜,决抵挡不住电视上五彩动画片对孩子的诱惑。她只是一如往常的,如同守望的稻草人一般竖立着,目送着一溜的扬尘渐行渐远。
平坦的道路,拉近了家与家的距离,却疏远了心与心的交汇;极速的汽车,隔阻了刺骨的寒流,却遗弃了沿途的风景。这所向披靡的工业时代,让一切的越俎代庖都成为了可能。却又独独冰冷蚕食了一派生机的恩赐的天然,一点点吞噬了人与人相濡以沫、淳朴真挚的情感。
一路上,儿子“咂咂”的刚咀嚼完手心里最后的一根麦芽糖,紧跟着又将一把花花绿绿的口香糖塞进了嘴巴里,弄出“啪啪”的声响来。想必这麦芽糖的滋味,于我于他,是绝然不同的吧。可是,这到底是幸福还是悲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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