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红学史上,王国维是第一个从现代美学的角度研究《红楼
梦》的。他在《红楼梦评论》中专辟一章为《红楼梦之美学上之价值》,文中以超乎寻常的语言指出“:《红楼梦》一书,与一切喜剧相反,彻头彻尾之悲剧也。”进而又说“:《红楼梦》者,可谓悲剧中之悲剧也。”一百多年前,在封建制度尚处统治地位的时代,能有如此灼见,诚乃“巨眼”。
鲁迅有句名言,曰“:自有《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
①窃以为,此言也主要是从美学的角度着眼的,那就法都打破了。”
是《红楼梦》一反中国世世代代崇尚大团圆结局的创作思想和创作方法,构筑了一出旷世独见的大悲剧,为中国文学、中国艺术开一代新生面。
《红楼梦》作为一部真正的悲剧作品,弥补了中国文学艺术一大缺憾,使中国文学艺术的园地中有了真正意义上的有影响的悲剧作品;不仅如此,它在许多方面有重大突破,将悲剧创作的理论和实践推上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创造了悲剧艺术史上“高山仰止”的辉煌成就。
本文拟沿着这条思路试作一些分析探讨,以期引起方家更深入的研究。
一、悲剧的地位和作用
悲剧这个概念既是戏剧的一种表现形式,或曰类型,又是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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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的一种审美形态,也作审美对象。作为审美形态的悲剧,既可以存在于戏剧之中,也可以存在于小说、诗歌、电影、电视剧等诸多艺术形式之中。关于悲剧,中外哲学家、美学家、文学家多有著述,悲剧在审美对象中占有极为重要的地位。悲剧是有价值的东西在矛盾冲突中遭到侵害、摧残,乃至毁灭,使人感到强烈的痛苦,但同时又被作品所褒扬的人物的不屈不挠的精神及其思想深深地打动和吸引,从而因情感的剧烈震荡体验到由痛感转化来的快感,最终获得美的陶冶和享受。悲剧自诞生以来,就以其超常的表现力和巨大的震憾力在社会上产生了强烈的反响,引起了理论家们的充分关注。随着时代的发展,悲剧的力量非但没有式微,而是迸发出更加炙烈的光辉。朱光潜说“:悲剧是最高形式的艺术。”“悲剧是人类激情、
②悲剧行动及其后果的一面放大镜,一切都在其中变得更高大。”
作品在整个艺苑中是最具影响力的奇葩,它对人们的思想道德观念有着巨大的净化作用,对人类社会的文明进步也发挥了重要的推动作用。许多伟大的悲剧作品打破了时代的界限,代代相传,影响着一代又一代人,是人类最可宝贵的精神财富之一。
悲剧最能揭示生活的本质。恩格斯指出,悲剧产生于“历史的
③之间的矛盾。恩格斯必然要求和这个要求的实际不可能实现”
指明了悲剧的最终根源,也指明了悲剧的真正本质。这里“历史的必然要求”是个广义的范畴,是指那些体现历史发展客观规律的人的理想、追求,它既包括推进社会进步的思想和实践,也包括人具体的合理的愿望和权利,以及表现于现实中的真善美的东西,这些都代表了社会发展的方向。“这个要求的实际上不可能实现”,是指由于对立面的强大和历史条件的限制,这些要求虽然合乎历史发展的方向,但还不能成为现实。这两方面矛盾冲突的结果就是悲剧。悲剧展现的就是这样一个全过程。这个过程有三个明显的特点:首先是矛盾冲突的必然性,它是以矛盾冲突为前提的,为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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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条件的,也是为发展主调的,或者是挑战与压制,或者是摧残与抗争,或者是其它各种各样的矛盾冲突方式,而这正是现实的真实反映;二是矛盾冲突的深刻性,无论是大人物的悲剧还是小人物的悲剧,无论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件还是日常生活中的平凡小事,都表现的是现实生活中的基本矛盾,从不同角度负载着历史发展的必然要求,因而它探测的是生活的最深层次;三是矛盾冲突的不可调和性,这里没有折衷,没有妥协,矛盾双方都不会有,因为任何一方妥协退让都不会造成悲剧。这三个特点决定了悲剧作品在反映社会,表现生活,揭示人生,挖掘人性等方面,有着非同寻常的表现力,有着无可比拟的洞穿力。它使人看到是全景的社会,厚重的生活,复杂而多面的人生和人性,给人以最深沉的启迪和教益。悲剧具有惊心动魄的感动力量。悲剧常常与苦难和死亡相联系,悲剧冲突的结果往往是一方或双方的失败和毁灭。苦难给人以强烈的刺激,死亡给人以巨大的震撼,在世上,没有什么比这两种现象给人的心灵的撞击更强劲,没有什么比这两种现象在人心中掀起的波涛更高涨,因而它产生的感动力量是惊心动魄的,是异乎寻常的。朱光潜说“:悲剧使我们接触到崇高和庄重的美,因此能唤起我们自己灵魂中崇高庄重的感情。它好象能打开我们的心灵,在那里点燃一星隐秘而神圣的悲,由于这种悲所具有的正义性,悲剧
⑤悲剧的结局就是突出了正义力量的毁灭是一种趋向崇高的死。”的崇高性,这种崇高又有别于一般意义上的崇高,是经过苦难和死
亡洗礼的崇高,如同铁经过高温冶炼,已成为钢,更加坚硬,更加刚强。施莱格尔说得好“人性中的精神力量只有在困苦和斗争中,,
⑥斯托洛维奇更明确指出“悲剧产生才能充分证明自己的存在。”,
于矛盾冲突中,具有审美价值的人和现象在矛盾和冲突的过程中遭到毁灭或者经受巨大的灾难。同时,毁灭或灾难显示甚至加强
⑦在悲剧中,正义力量遭受苦难和摧残,甚至归于毁灭这种价值。”
和死亡,反而更加显示它的光辉品质,它的存在更加耀人眼目,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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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人坚信它有未来,它有明天,它有最终的胜利,即物质的消灭换得了精神的永存。另一方面,它又突出了对邪恶的巨大冲击力,对其进行了无情的揭露和鞭鞑,引起人的强烈的痛恨和憎恶,并暴露出它本质的虚弱和预示出它的必然灭亡。
悲剧最富理性的意蕴,最具形而上的品格。悲剧不仅有着巨大的震撼力,让人震惊,让人感动,而且更扣人心扉,发人深思。人们在欣赏悲剧的过程中,在经受了苦难的心灵折磨和死亡的巨大刺激后,势必陷入深深的思考;而这种思考不是一般性的、皮毛的、现象的,必然是理性的、深入的、本质的。人们要联系自己的生活实践,举一反三,对现实、对生活、对社会、对人生,直至生与死,进行反复的咀嚼,进行终极的探求。当然人人不可能都是哲学家,但即使是一个最普通的人的思索,也无不闪烁着哲理的光芒。人生百味,个个都会有所体察,即使是最朴素的结论,也是理性的、形而上的。而且悲剧本身就是用毁灭价值来反衬价值,单纯的毁灭既不是它的初衷,也不是它的目的,更不是它的结果。朱光潜说“:悲剧的悲观论和乐观论也有这样的两面。任何伟大的悲剧都不可能不在一定程度上是悲观的,因为它表现恶的最可怕的方面,而且并不总是让善和正义获得全胜;但是,任何伟大的悲剧归根结蒂又必然是乐观的,因为它的本质是表现壮丽的英雄品格,它激发我们的
⑧这种悲剧的生命力感和努力向上的意识。”“乐观论”才是其真正
的本质。它让价值被扯得粉碎的残酷现实,更高扬价值的旗帜,显示价值的崇高,并使其深深地打动人,占有人,深入人的灵魂,溶入人的血液。因此,悲剧的本身就是实现了一种升华,完成了一种超越。
的确,悲剧作为一种美学形式,作为一种文艺创作的思想和方法,有着极其崇高的地位,其表现力和感染力是其它形式的作品难以企及的。然而,悲剧是时代的产物,有着深刻的历史和社会根源,时势造英雄,时势也造就文学艺术作品。在社会发生重大变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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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时期,时代呼唤新的人物,新的思想,新的动力,在政治领域、思想领域如此,在文学艺术领域亦如此。当然还必须有伟大作家、艺
术家的超人天赋,使生动的社会现实凝结成瑰丽的艺术结晶。没
⑨,是不可能产生伟大的有历史和社会的依据“,为赋新诗强说愁”悲剧作品的。
二《、红楼梦》是悲剧的颠峰之作
《红楼梦》从任何一个角度看都是一部真正的悲剧作品,一部
完整的悲剧作品。在迄今为止的中国文学艺术园地,它是无与伦比的悲剧巨制,即使放到世界文学艺术之林,也堪称悲剧的颠峰之作。它之所以日益受到人们的重视,尤其是近一百多年来它的地位愈来愈崇高,很大程度上是因其强烈的悲剧意识,巨大的悲剧力量,深深地吸引和打动着读者,不仅赢得了越来越多的中国读者,而且冲出国门,走向世界。同时,对《红楼梦》的研究也日益扩大和深入,成为当今一门显学,这种内在的动力,很大程度上也源自她千古悲剧的巨大力量。
王国维是从两个方面分析《红楼梦》的悲剧特质的:一是“凡此
⑩;二是书中之人有与生活之欲相关系者,无不与苦痛相始终”“彼示ϖλ。这种分析人生最大之不幸,非例外之事,而人生之所因有故也”
正切中要害,是完全正确的。而至今天,又历百年,经几代人的努力,我们对这个问题的认识应当说更明确,更全面,更深入了。
第一,自觉而强烈的悲剧意识。众所周知,中国历来缺少悲剧传统,其根源就在于中国人缺乏强烈的悲剧意识。而《红楼梦》异峰突起,一改千年陈套,最根本的就是作者曹雪芹有着明确的悲剧意识;并且这种意识是完全自觉的,也是强烈的,正是这种意识,这种情怀,指导驾驭着《红楼梦》的全部创作。我们缺少曹雪芹的生平资料直接认识这一点,只能从作品本身去求索,但这也足够了,作者的主观意识已明确无误地铸进了作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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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悲剧意识,最集中体现为作者的悲剧世界观和悲剧人生观,这两者是紧密关联,互为因果的。我们先说悲剧人生观。作者对悲剧人生有着痛切的感受和透彻的了悟,从而凝结成令人心酸的人生箴言,这就是文本第一回的“好了歌”。“好了歌”概括的是人生四大关节:功名、金钱、妻室、儿女,人一生拼搏奋斗,主要是围绕着这四大关节展开的,也是以获取其最大值为出发点和终极目的的。但是,人为此辛苦奔忙一生,往往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即使是一时得到了,然而得到之日,也便是彻底失去之时。因此“可知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就是说,人生始于苦,终于苦,是一个必然的轮回,是一条不可更改的轨迹。这种人生态度,是作者从生活中得来的,他又将其艺术再现于自己的作品之中,具体赋予其中的几乎每个人物和全部情节,他们都在演绎着这样一条人生定律。不过,绝大多数人是蒙昧的,麻木不仁的,他们在上演着悲剧,但并不明就里,作者只将这种悲剧人生观赋予了两个人———贾宝玉和林黛玉。林黛玉的悲剧意识伴随着她短暂的一生,她终日以泪洗面,身负着巨大的精神压力,笼罩在浓重的阴影之中,尤其是她的诗词,无一不闪动着悲剧人生的泪光。当然,在林黛玉还属于半自觉状态,自觉的一半是她的人生态度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而生出的绝望之情;另一半是她寄人篱下的身世感伤。到了贾宝玉,则是完全彻底的悲剧人生观。贾宝玉生在“钟鸣鼎食之家”,可谓“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锦衣玉食,奴仆成群,并且他是贾府的“命根子”,未来当然的继承人,当是贾府中安富尊荣、无忧无虑第一人;岂料他“富贵不知乐业”“无故寻愁觅恨”,,内心充满着无穷的烦恼、焦虑、痛苦、忧愤和无奈,甚至时时想到“死”这个人生的终极问题。在前八十回,贾宝玉言谈中说到“死”即有十几处之多,而且说得那样痛切“:我只愿这会子立刻我死了,把心迸出来,你们瞧见了,然后连皮带骨,一概都化成一股灰,再化成一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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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一阵大风,吹的四面八方,都登时散了,这才好!”“只求你们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灰,———飞灰还不好,灰还有形迹,还有知识的,———等我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就散了的时候儿,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凭你们爱哪里去那里去就完了。”这在旁人看来真是不可思议,只能归之“似傻如狂”。这是因为贾宝玉的精神世界发生了“可怕”的变化,他通过读书,个人实践,周围一些事物的影响,经过深入的思考,树立起一种全新的价值观念,与他的家庭中、社会上占主导地位的价值观念严重对立;而他完全清楚他的观念不能见容于周围的环境,他除去有一个没有任何力量的林黛玉为同盟者外,再没有其他外援,他的失败是注定的;但他又丝毫不准备作出妥协,因而毁灭是已经看得见的结局。
在悲剧人生观的基础上,扩而展之,引出作者对世界万物的根本看法,升华为悲剧世界观,在文本中也是有表述的,即第一回开篇中一段文字“:从此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这种“色空”观念可以说是全书的灵魂,笼罩全书,后来的书名“红楼梦”,也正是这种观念的又一种提法:世上万般,人生一世,不过大梦一场。从直接意义上看,这是佛家的观念,佛教对万事万物概括分为蕴、处、界三类,称为三科;蕴包涵五个方面,即色、受、想、行、识,色是指肉体或物质,受、想、行、识为精神。《般若心经》指出“五蕴皆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多如是”。就是说,我们的肉体与精神,内外的身心环境,全部没有实体,是无常的,苦的,无我的,即空的。这种观念在第二十二回又通过具体情节———“宝玉参禅”作了进一步的披露“: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无立足境,是方干净。”“证”是指真心诚意追求佛理的过程,意思是说到了没有什么可追求的了,或曰超越了“证”的阶段,就进入佛性自由王国了。最后两句进而说,不但物质世界是不真实的,追求佛理天国的过程也是“空”的,真是一切皆空,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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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是“大彻大悟”。书中主人公贾宝玉最后遁入空门,就是这种世界观的最有力诠释。前文说过,这种悲剧世界观,源于悲剧人生观,而悲剧人生观又最终源于作者或主人公的社会实践,作者或主人公,看到的大千世界,丑恶的东西太多太多了,他被这一切重重包围,重重压迫;而现实世界又分明存在着美好的东西,可这种美好的东西又总是被摧残,被毁灭,他被这两种力量挤压,承载着巨大的精神折磨,因而彷徨,疑虑,迷惘,痛苦,不能自拔;看不见希望,看不见光明,只有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的黑暗,因而产生虚无厌世的消极思想,完全是情理中事。
话若说到此结束,那是不完整的,只能是说了一半。如果说作者的这种虚无厌世思想与佛教的某些理念合了拍,甚至借用佛家的“色空”观念,这是真的;但要说作者皈依了佛门,完全以佛教世界观为归宿,那就大错特错了。我们前文引过朱光潜关于悲剧“悲观论”和“乐观论”的论述,他指出“任何伟大的悲剧归根结蒂又必然是乐观的,因为它的本质是表现壮丽的英雄品格,它激发我们的
ωλ生命力感和努力向上的意识。”悲剧是这样,它的哲学基础悲剧
世界观亦是这样。悲剧世界观有悲观消极的一面,但它更有乐观积极的一面,否则就不会有悲剧。悲剧作者创作悲剧,就是一种乐观积极之举,悲剧在展现痛苦和死亡的同时,就在呐喊,就在唤起觉醒。悲剧本身有情有感,而纯粹的“色空”观,就无所谓悲与喜了,它是没有情感的,麻木的,是无为的。既然直面悲剧,构筑悲剧,揭示悲剧,其实质就是不甘悲剧,抗争悲剧,改变悲剧。这就是真正的悲剧世界观,只有具备了这样的思想基础,才能创作出真正的伟大的悲剧作品。
第二,规模宏大的悲剧架构。作为悲剧作品《红楼梦》,堪称嵬然巨厦,高大严谨,环环相衔,丝丝入扣。作品用五回篇幅作为全书的序幕,奠定了整部作品的悲剧基调,营造了全书的悲剧氛围。在这里,除去点化出作品的悲剧哲学基础外,总体上勾勒出全书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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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轮廓,尤其是第二回“贾夫人仙逝扬州城,冷子兴演说荣国府”、第四回“簿命女偏逢簿命郎,葫芦僧乱判葫芦案”、第五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境,警幻仙曲演红楼梦”,是极为重要的纲领性章节。第二回通过演说荣国府,预示了贾府的命运;第四回通过贾雨村断案,预示了社会政治的黑暗没落;第五回通过簿册和红楼梦曲,预示了主要人物的悲剧结局。这个轨迹是家庭———社会———人,世上所有一切都最终归于毁灭和消亡。这以后,作品层层展开,步步推进。从第六回至八十回,是悲剧种子萌发、生长的过程,从主导方面看表现了一些繁荣景象,但这是表面的,实质则危机四伏“,山
ξλ;第十六回和第三十九回贾母闻太监宣旨和马棚雨欲来风满楼”
失火的惊恐情状,就是这种危机的征兆。而且在这一阶段中,悲剧事件已经频频发生“已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按照作者曹雪芹的原设计,八十回以后是大悲剧的总爆发,再没有歌舞升平景象,而是险象环生“,大故迭起”,大厦倾覆“,树倒猢狲散”,悲剧发展到顶峰,正如红楼梦曲最后一曲“飞鸟各投林”所预示的那样“: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自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局面全部结束,一切归入沉寂。如此体大虑周的悲剧结构,至今也未见能出其右者。
《红楼梦》巨大的悲剧结构,必然包括着众多人物的悲剧命运,这里我们分层面分析之。第一个层面是作品的主人公,即贯穿全书始终的贾宝玉,他的悲剧人生是第一位的。多少年来人们对此分析得最多,也最深入,成果也最大。可以说,贾宝玉的悲剧蕴涵了量最大、品质最高的思想矿藏,可谓千古悲剧第一人。第二层面便是作者饱含深情、浓墨重彩表现的“金陵十二钗”的悲剧。十二钗都是性格鲜明、极具代表性的年轻女性,她们身份地位不同,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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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观念各异,但她们一无例外地归属“薄命司”“,千红一哭,万艳同悲”。具有叛逆思想的林黛玉自不必说,便是“安分随时”、堪称封建妇德之楷模的薛宝钗,也难得善终。已走到封建时代至尊至贵峰颠的贾元春,何尝有一日欢悦,曾几何时便“眼睁睁把万事全抛”。光芒四射、炙手可热的管家奶奶王熙凤,到头来却是“哭向金陵事更哀”。即使是“无瑕白玉”妙玉,已经出家为尼“,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看看作者在红楼梦十二曲中为她们取的曲名“:终身误”“、枉凝眉”“、恨无常”“、分骨肉”“、乐中悲”“、世难容”“、喜冤家”“、虚花悟”“、聪明累”“、晚韶华”“、好事终”,这就是她们一生的主旋律。十二曲中只有一曲不同,即“留余庆”,说的是巧姐,似乎有个好的结局,其实也不然。她先被“狠舅奸兄”出卖,已是大不幸,后虽被刘姥姥所救,但作为候门千金沦为一个农妇,能说是好的结局吗?第三个层面是贾府的奴隶们的悲剧。对于奴隶,尤其是女奴们的不幸遭遇,作者也是倾注了极大热情加以刻划的。奴隶本身就是被压迫、被蹂躏的对象,他们一委身为奴,就已与悲剧结缘。贾府的奴隶不是一般齐的,是分三六九等的,居最上层的是主子的贴身大丫头,她们的最好结局是成为男主子的妾,但这个妾是什么“东西”,书中有生动的表现,不过是个好看一些的火坑。其他的出路只有一条———“配个小厮”,但也没有多少人能顺顺利利地走到这一步。残酷的现实迫使她们不得不经常作出人生的重大选择,晴雯、鸳鸯、司棋、金钏为维护自己的人格尊严和自己的生活目标,勇敢地选择了死亡,芳官、紫鹃选择了出家……至于小丫头、媳妇、婆子,不仅受主子的奴役,还要受大丫头们的欺负,个人命运更如草芥一般:被骂、被打、被撵出去、被逼死,更是家常便饭。第四层面是介乎主奴之间的一批中间人物,如贾府的姨娘,尤氐姐妹等,她们虽名为半个主子,实际上的地位不及大丫头,真真是一批“苦瓜子”,她们被挤压、摧残,更其不堪。在这一层中还有宝琴、岫烟、李纹、李绮,王国维在文中还特别提到这四人,簿册中未曾提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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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但四人中除宝琴外的三人,已写到她们的窘迫景况,在曹雪芹的后文安排中,必然要有她们的结局,可以肯定,她们也绝对逃不过“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命运。第五个层面是贾府的主子们的悲剧。做为主子,似乎与悲剧不搭界,但是,他们是一群末世的主子,他们在制造着悲剧,同时也在自掘着坟墓。男主子如贾敬、贾赦、贾政、贾珍、贾琏、贾蓉之流,要么是不务正业,要么是昏庸无能,要么是披着人皮的禽兽。他们安富尊荣,任意挥霍,残害百姓和自家的奴隶,同时亲手掏挖着他们赖以生存的封建制度的根基,最后一个个被他们掏空的倾覆的大厦所吞噬。女主人如贾母、王夫人、邢夫人、尤氏等,作为女性她们也是受迫害的对象———在封建男权社会里,她们处于绝对的下风,即使是辈份最高的贾母,她的亲生儿子可以公开向她挑战;但她们却自觉地维护那血腥的制度,残酷地迫害自己的同类,可最终也只有殉葬品的归宿。总之,在《红楼梦》中,绝大多数有名有姓的人物,几乎全部的主要人物,莫不是走向一个共同的方向———毁灭和死亡,他们的生命之曲无论是怎样的音符,无一不是悲哀的旋律。
第三,包罗万象的悲剧冲突形式。按照通行的悲剧理论,美学家们对以往各个历史时期的悲剧作品进行了总结、归类,划分出若干种形式的悲剧类型,主要有代表历史发展必然要求的先进人物或者英雄人物的悲剧;生活中的小人物或者叫多余的人的悲剧;旧事物、旧制度或者代表落后势力的人物的悲剧。还有的称作命运悲剧、性格悲剧和社会悲剧。《红楼梦》虽为小说,是以叙述为表达方式的,令人惊奇的是,它几乎囊括了各种艺术形式的悲剧冲突表现手法,全书大悲剧套小悲剧,悲剧接悲剧,各具情态,异彩纷呈,决不重复,决不雷同,真是一个五光十色的悲剧万花筒。代表历史发展必然要求的先进势力那自然是贾宝玉。贾宝玉的形象似乎与我们通常认为的英雄有些挂不上钩,他没有轰轰烈烈的业绩,他的行为无非是混迹于裙钗之中,表面看,恰如其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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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志短,儿女情长”之辈。但是若论到贾宝玉的思想观念,则是那个时代居于最前列的,甚至是远远超前的。他藐视皇权,坚决否定封建主义的主流意识形态,倡导自由平等,是一位民主主义思想的先驱。更可贵的是,他对自己的思想深信不疑,面对强大的压力,面对必然失败的命运,他毫不妥协,毫不退让,坚守着自己的阵地,勇敢地进行着抗争,并时刻准备着为之去献身,去“化灰”、“化烟”。似贾宝玉这样敢于向强大的传统势力宣战“,那管世人诽谤”“,撞倒南墙不回头”的人,难道不配作封建反叛的英雄吗?完全够格!贾宝玉是位真正的英雄,是那种骨子里的英雄,是那种最坚不可摧的英雄,是令对手更加胆寒的英雄。
《红楼梦》写了许多小人物的悲剧命运,就每一个来说虽然着墨不是很多,但也个个精彩,令人难忘,成为整部悲剧大作中的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诸如冯渊、石呆子、焦大、张金哥、潘又安等等,他们大多属于社会的中下层,有的善良、友爱,有的富有正义感,有的渴望自由的爱情和生活,但由于种种家庭和社会的因素,被侮辱,被伤害,被践踏,甚至被逼上绝路,使读者深表同情。特别是一个堪称“芥豆之微”的小人物,更值得一提,这就是那个水月庵的小尼智能儿。众人皆知,出家是人被逼得走投无路的选择,小姑娘智能儿的出家过程虽未作交代,也必然是一个辛酸的过程。她向往正常人的生活,向往爱情,向往自由,将尼姑庵称作“牢坑”,她勇敢地与秦钟相爱,甚至敢于“私逃入城来找秦钟”,表现出超人的勇气和胆略。但是她被无情地“逐出”,秦钟又夭亡,试想她该如何呢?在书中,也许不会有人关注她的死活,不会有人再想起她,即使知道她的人,也只会是唾骂,她很快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是,她这几乎是瞬间即逝的不幸人生,却给读者留下了极为广阔的思索空间,久久挥之不去。
若说到旧制度、旧势力的悲剧典型,那就首推薛宝钗了。她有着牡丹般“艳冠群芳”的容貌,有着丰富的历史文化和社会知识,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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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超一流的文学艺术才能;对封建思想道德,更是持之最笃,操之有度,性情温和,待人宽厚,用史湘云的话说,就是一个挑不出任何毛病的完人。而愈是如此,她的人生旅程就愈显得可悲之至。她是一个完人,她真心诚意地拥戴她那个时代,信奉其一切思想道德观念,并不遗余力地维护之,自己身体力行,同时时时处处教育影响他人遵崇信守。然而她极力维护的制度却并不眷顾她、维护她———她容貌好,但在封建时代历来是“红颜薄命”;她有才学,但封建时代所倡导的是“女子无才便是德”;她谨遵封建思想道德规范,但正是这种思想道德规范是束缚妇女的枷锁,是残害妇女的刀剑。这种矛盾,决定了她不会有好的结果。实际情况是她虽然获得了“宝二奶奶”的地位,但仅仅是个“末代皇后”,贾府大势已去,她不过“沾光”遭拘禁;她虽然得到了与贾宝玉的婚姻,而贾宝玉很快便弃她而出走,她只落得独守空房。薛宝钗因其美丽聪慧,博学多才,温柔贤惠,博得了人们的好感;但人们对其顽固地站在封建正统观念的立场上,协助顽固势力扼杀围剿新思想、新势力的行为,深表憎恶;而对其天生丽质却最终与凄苦为伴,又深觉惋惜。同样是旧制度、旧势力的代表,薛宝钗与贾母、王夫人、王熙凤是有着明显区别的,她的悲剧命运更有着特殊的美学和社会意义。
命运悲剧是美学家们对古希腊悲剧的总概括,即把阶级、国家、制度、伦理、观念等冲突以人与命运冲突的形式表现出来。当然这种命运有先验的神秘的色彩,但它也是现实生活矛盾的艺术反映。不难分辩,贾宝玉的爱情悲剧正属于这一种。贾宝玉乃衔玉而生;薛宝钗幼时有癞头和尚送金锁一只,并说“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于是天定了“金玉良缘”之说,也铁定了二宝的结合。但是贾宝玉却深恋着林黛玉,正如书中第二十九回指出的:“原来宝玉自幼生成来的有一种下流痴病,况从幼时和黛玉耳鬓厮磨,心情相对,如今稍知些事,又看了些邪书僻传,凡远近亲友之家所见的那些闺英闱秀,皆未有稍及黛玉者,所以早存一段心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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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决反对和抵制“金玉良缘”之说,公开喊出“木石前盟”,并围绕着这两种前途展开一次又一次抗争。但是,无论他怎样挣扎反抗,终于还是没能摆脱“金玉良缘”的“紧箍”,他的爱情理想彻底破灭,他用生命所钟爱的人饮恨黄泉。同“俄狄普斯王”一样,他被命运锁定,无论怎样激烈抗争,终不能摆脱命运的安排。这种惊天地、泣鬼神的悲剧命运,千秋万代在人们心头震荡。
到文艺复兴时期,西方悲剧又兴起一个高潮,即以莎士比亚的悲剧为代表的时代,美学家们将它归之为性格悲剧,即悲剧的原因,主要在于悲剧主人公性格上的弱点。若以此衡量,柳湘莲与尤三姐的爱情悲剧不正是如此吗?尤三姐爱慕柳湘莲五年,并表示非他不嫁,听她对贾琏的表白“:今日和你说吧,你只放心,我们不是那心口两样的人,说什么是什么。若有了姓柳的来,我便嫁了他。从今儿起,我吃常斋念佛,伏侍母亲,等来了嫁了他去;若一百年不来,我自己修行去了。”说着将头上一根玉簪拔下来,磕作两段,说“:一句不真,就和这簪子一样!”,真是个“斩钉截铁之人”。从当时的情势看,尤三姐做得了自己的主,这方面本无阻力。柳湘莲这面,自云“我本有愿,定要一个绝色的女儿”一条标准,尤三姐当之无愧,并且他已当着贾琏、薛蟠之面答应了这门亲事,还以“传代之宝”鸳鸯剑为定礼,这门亲事只差一步之遥即可成功了,谁知却因柳湘莲的轻信、轻率使之断送。他两次都很轻信,对贾琏和贾宝玉的话,都未作调查就深信不疑,并且两次都是当即立决;尤其是第二次索要定礼这样的重大举动,不仅没三思而后行,竟然头脑中一闪念即雷厉风行,岂有不错之理?正是这种性格上的弱点,使之付出了一生的幸福和尤三姐如花似玉的生命的天大代价。
至于社会悲剧《红楼梦》,是现实主义作品,是以当时社会为背景的,取材于活生生的现实生活,正如作者自云“:其间离合悲欢,兴衰际遇,俱是按迹循踪,不敢稍加穿凿,至失其真。”即使有些梦幻之类的描写,也是创作手法之需,因而整部大悲剧及形形色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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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悲剧,可谓都是社会悲剧,是社会生活中悲剧性事件的集中概括,是社会生活中有价值的东西被毁灭的艺术产物,这里就不再一一作具体分析了。第四,出神入化的悲剧美感。作者不仅构筑了一座空前的悲剧大厦,同时对悲剧的认识、理解和把握竟是如此精深,令今人也惊叹不已。作者抓住了一个核心,或者说要害,就是写悲剧不仅写出悲,更要紧的是挖掘出悲剧的美,使人从震撼中获取美感,受到灵魂的洗礼。文中写了那么多的悲剧事件和悲剧人物,死亡一个
ψλ接着一个,读者无疑会产生如亚里士多德讲的“恐惧与怜悯”之
情,但决不会产生恐怖的感觉,就是因为悲中蕴涵着丰富的美感。人们对《红楼梦》看了一遍又一遍,最重要的就是这种美的强大引力。林黛玉是书中最重要的悲剧人物之一,而她堪称是悲与美的结合体。且看她的容貌“: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似娇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她一生的行止正是这两者的同时演绎。她多病、多愁、多泪,又冰清玉洁,孤标傲世。她是一个天生的诗人,更是一个天才的悲情诗人,书中她的诗作最多,又无不是“作悲”的绝唱。读红楼有谁能忘却“黛玉葬花”?它使多少人寝食难安,如痴如醉!“伤心一首
ζ葬花词,似□成真自不知”,λ委婉动人,荡气回肠的词章,不仅淋
漓酣畅地抒发了她无限哀伤的情怀,更是其一生不幸的写照。其景其情,可谓将悲与美推到了极至。元妃省亲是贾府“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大展示,但作者在作了浩大奢侈场面的铺叙后,以点睛之笔勾画了元妃与亲人骨肉团聚的场景,在那繁华的背景下,竟是一场“呜咽对泣”,深刻揭示出元妃幽居宫禁、不得见天日的无穷凄楚。晴雯是作者曹雪芹笔下有始有终的重要人物,她的一生也是悲与美结合的典型范例。她的“事迹”可以说件件都可圈可点,尤其是她步向人生终点前的几件事,几个场景,更是绚丽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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抄检大观园前王夫人听信谗言召见晴雯时的“病西施”形态和她从容应对以及遭污辱后的悲愤情状;抄检大观园时她挽看头发、兜箱倾倒衣物的情状;临终前宝玉探望时她“把两根葱管一般的指甲,齐根咬下”送与宝玉的情状,令人同情,令人喝彩,令人愤慨,那动人的画面,永远定格在人们心灵深处,永远拨动着人们的心弦。这样的情节,这样的场景,真是举不胜举。正是这种美,成为《红楼梦》最大的亮点,是《红楼梦》成功的秘诀。是这种美感,在很大程度上缓解了悲剧中苦难和死亡引起的恐惧感,加强了怜悯同情之情;是这种美感,极大地拉近了作品与读者的距离,使人感到亲切,使人更容易与作品勾通、交融;是这种美感,使作品内涵的丰富而深刻的思想内容,焕发出巨大的生命力,使那严肃而沉重的话题,如春风、如细流润入人们的心田。任何艺术作品的最高职责是创造美,创造不同形式的美,只有创造美的成功,才有其他一切的成功,在这方面《红楼梦》,是超群出类的,是前无古人的。
三《、红楼梦》的出现是中国文艺
创作思想和方法的划时代跨越
曹雪芹创作了《红楼梦》,写了一部真正的悲剧作品,一部超大型的悲剧作品,在中国文学艺术史上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是创作思想的一次伟大的创新,它结束了一个漫长的时代———中国没有真正的悲剧作品;同时它也开创了一个崭新的时代———中国人具有创作悲剧作品的能力,并且在这一领域同样可以有杰出的成就。
中国长期以来缺少悲剧传统,这是不争的事实。在《红楼梦》以前,庞大的中国文库有多少真正的悲剧呢?确实少之又少,王国维以为仅有《桃花扇》一部,再举一例也真难。具有悲剧色彩的作品倒是为数不少,名篇佳作也代有所出。如汉乐府叙事长诗《孔雀东南飞》,南北朝时期的志怪小说《韩凭夫妇》,唐代白居易的新乐府诗《长恨歌》,元明清的戏剧就更连绵不断,有关汉卿的《窦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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冤》、马致远的《汉宫秋》、纪君祥的《赵氏孤儿》、汤显祖的《牡丹亭》、洪升的《长生殿》等等。而这些作品也就是中止于具有悲剧色彩,有悲情悲感,却够不上严格意义上的悲剧。它们也设计并展开了悲剧性的冲突,但却不将这种冲突进行到底,最终却从根本上改变了冲突的性质,要么是在冲突发展到一定阶段时突然发生变化,有“正义”的外部力量帮助主人公改变了命运;要么悲剧也发生了,主人公也走向了毁灭和死亡,作者却在最后补上一笔,让他们在神化和幻想环境中得到补偿。如《孔崔东南飞》,本该是一部非常成功的悲剧作品,最后却这样收尾“:两家求合葬,合葬华山旁。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交盖,叶叶相交通。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行人驻足听,寡妇起彷徨。多谢后世人,戒之慎勿忘。”一下子阉割了作品的灵魂,大大削弱了作品的力量。这就是王国维讲的“故代表其精神之戏曲小说,,无往不著此乐天之色彩,始于悲者终于欢,始于离者终于合,始于困
{λ者终于享。”中国的古典悲剧性作品致命弱点就是“在暴露苦难
的同时又力图弱化苦难,想方设法缓和悲剧冲突,弥合人生困境,
|λ所以在最后总设计一个大团圆结局。”
形成这种局面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也是极为复杂的,不少学者进行过这方面的研究探索,都有积极成果。笔者认为,这首先与我国的农业文明有关。我国中原地区很早就进入了农耕时代,因而它的文化也就是农耕文化。农业耕作的最主要依存条件是土地,土地和气象古代人总称之为天。正是基于此,中国人的哲学就是“天人合一”,其本质内涵即天是第一位的,是人的根本,强调人要顺于天,迎合天,与天形成和谐协调的关系,反对与天对立,反对与天抗争,这样以抗争为基调的悲剧思想、悲剧世界观自然失去了张扬的基础。另一方面,中国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至最后一个封建王朝满清的两千多年间,儒学一直是绝对的主流意识形态,而且随着封建社会从确立、鼎盛到没落,这种意识形态也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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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强化。儒学其实就是道德学,道德学就是规范学,把人的思想和言行规范限制在一定的范围之内。它要求人首先要“修身”,即修心养性,将自我约束作为第一要务。在处理人与人、人与外界的关系上,主张“中庸”之道“和为贵”,,以限制自身为要旨。这种哲学的本质是抑制,取消人的个性和能动性,泯灭进取心和创造力。发展到宋代程朱理学,就更其腐朽,提出了“存天理,灭人欲”这样的地地道道的“反天理”的主张。在这样的思想禁锢下,人们遇到矛盾冲突,往往眼光向内,从自身去寻找原因,缓和矛盾冲突,最终消解矛盾冲突。“中国人既然有这样的伦理信念,自然对人生悲剧性的一面就感受不深。他们认为乐天知命就是智慧,但这种不以苦乐为意的英雄主义却是司悲剧女神所厌恶的。对人类命运的不合理性没有一点感受,也就没有悲剧,而中国人却不愿承认痛苦和灾难有什么不合理性。”“他们强烈的道德感使他们不愿承认人生的
}λ悲剧面。善者遭难在道德家眼里看来违背正义公理。”
在这种严酷的环境下,在这种沉重的历史包袱下,出现一部真正的悲剧作品,一部彻头彻尾的悲剧作品,一部在世界范围内也罕见的超大型悲剧作品,在中国文学艺术史上,乃至在中国思想史上不是一件开天辟地的大事吗?难道不是一次历史性的大跨越吗?是的,怎么说也不过份。
这样认识问题似乎有些突然,有些不可思议,那《红楼梦》产生的内在依据是什么呢?是的,任何新事物的出现都不是偶然的,都是一定历史条件成熟后的必然产物《红楼梦》,亦如此。这首先与《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的出身有直接关系,此点已有学者论及。曹家祖先虽为汉族,但很早就归附了满族,成为“正白旗包衣”。满族祖先是游牧民族,畜牧业是他们的主要生产方式,因而他们的文化也主要是畜牧文化。在满清入主中原前,曹家就生活在满族文化圈里,因而他们的思想和行为就打上了满文化的深深烙印。满清入关并征服整个中国后,虽然很快接受了汉文化,但满文化也决不会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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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消亡,它的基本特质还深深地扎根在他们的灵魂中,即要么征服,要么毁灭,有着强烈的抗争性。这样,他们骨子里崇尚的是斗争哲学,与“天人合一”的哲学是格格不入的。再者,满清统治者在取得全国政权后,也很快崇儒尊孔,这固然有落后民族对先进民族文化的认同,也是出于巩固统治地位的需要,但他们的信奉与地道汉族人的信奉还是有差异的,特别是在入关之初的那几代更为明显。家族对曹雪芹的影响应当说是极深的,他虽对传统文化有着极高的造诣,但与纯粹的汉族知识分子决不相同,他既能感受到汉文化的博大精深,同时也能从另一个角度审视到它的弊端,这一点则是一般汉族知识分子所不具备的。另一方面,曹雪芹正处于社会大转型时期,明清两代新思想、新观念迭出不穷,这些新思想、新观念矛头直指封建正统思想,向孔孟之道、向程朱理学发出挑战,甚至向封建皇权发出挑战,虽然封建制度及其意识形态还坚如磐石,但反对抗争之声或明或暗在社会上涌动。在这种背景下,曹雪芹正当晓事的时候,家庭遭遇了重大变故,父亲获罪,家产被抄,士宦大族,风流云散,锦衣纨 ,沦为食不裹腹的穷小子。这种天上地下的巨大反差,不仅给他以剧烈的冲击,同时使其从高低、贫富、贵贱、尊卑等多个角度开始认识社会,品味人生。加之他有着过人的天赋,丰富的知识积累,超凡的思考和洞察力,使他很容易认同新思想,接受新思想,发展新思想,成为一个居于时代前列的新型知识分子。尤其是他家庭悲剧的切身感受,使他对悲剧人生有着更深切的感悟,对悲剧命运的改变有着更强烈的渴望。
还有,我国虽然鲜有悲剧,但不等于没有一点悲剧意识,饱含悲情、悲态、悲呼之作还是不绝于书的,除去前文提到的那些带有悲剧色彩的作品外,上古时期的神话,就有明显的悲剧意识,如《精卫填海》《、共工怒触不周之山》等;春秋战国时期更是出现了屈原的影响深远的悲怨诗。特别是《红楼梦》第二回中作者借贾雨村之口列举了一批“第三种人”的名单,这些人多为历史人物,也有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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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他们多数是有影响的具有悲剧意识的文学家、诗人、艺术家。还有《红楼梦》中多处引用了《牡丹亭》《、西厢记》等作品中的诗句。
这一切都表明,我国历史上的悲剧意识,对曹雪芹有着非常深刻的影响,他看重这些人物,推崇这些作品,进而产生了继承发扬这种精神的冲动,实现了一次伟大的质的飞跃。
四《、红楼梦》自身的悲剧
本文是论述《红楼梦》的悲剧性的,但最后不得不痛切地提出
《红楼梦》自身的悲剧命运,着实令人扼腕。曹雪芹向世人奉献了《红楼梦》这样一部伟大的悲剧作品,同时也造成了《红楼梦》自身的悲剧———作品只有八十回传世,后文失却无考,续作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原作的悲剧结构,削弱了原作的巨大的悲剧力量。从脂砚斋批语传递的信息看,曹雪芹完成了全部《红楼梦》,书的结尾也很明确,即贾宝玉“悬崖撒手”和红楼人物的“情榜”。为什么前八十回有种种抄本,又有多人的评点批语,而后面的内容抄本批语至今不见一字,这种情况仅仅用曹雪芹后文尚未改定解释是难以说通的,因为前八十回现有的抄本都是不同时期的,并没有完全一样的两种,说明在曹雪芹写作和修改期间就有人不断传抄,不断评批。后几十回原作之所以不见流传,只能说明人们传抄的少,或者没人传抄,也没人评批。为什么呢?只能作这样的解释:人们不喜欢它,不愿抄它,也不愿评批。再问一个为什么?这就是悲剧的根源———曹雪芹这一跨越太大了,这一飞跃太高了,他的思想观念太超前了,在封建专制制度和封建意识形态黑幕重重的时期,当时的人们包括他周围的亲友,包括脂砚斋之流,跟不上趟,他们多数人还是囿于传统思想观念,对后几十回“大故迭起”,风流云散“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悲惨不堪的场面,接受不了,难于容忍;他们喜欢《红楼梦》,还是喜欢前八十回歌舞升平的景象,即使有些悲剧场面,作为一种点缀尚能接受,因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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抄者如云,批者多多,对后面的文章,则敬而远之或束而远之。另有一些好事者,又不甘这样一部大书残缺不全,或者不愿使《红楼∼λ梦》成为一部完全背离“吾国人之精神”的作品,于是对后文进行
改写。就是这么一个过程。这个情况表明,在我们这块土地上,悲剧的产生是困难的,同样悲剧的存活和流传也是困难的。在长期的红学研究中,几乎所有的人都心存一个美好的念头———希望有朝一日突然发现曹雪芹后几十回的原作抄本,了却红学中最大的一桩公案。但是,这恐怕永远只是一种奢望了,永远也不会实现的。因为这些文稿早就不存于世了,早就烟灭在历史的长河中了。当初曹雪芹的原稿极有可能就是个孤本,这个孤本也没有人愿意保存它,即使有个别人抄写了,他的后人也不愿留存它。这就是《红楼梦》的悲剧,并且它永远定格为悲剧!还是听听王国维先生的慨叹吧“:……宝玉之苦痛,人人所有之苦痛也。其存于人之根柢者独深,而其希救济也为尤切,作者一一掇拾而发挥之,我辈之读此书者宜如何表满足感谢之意哉!而吾人于作者之姓名尚未有确实之知识,岂徒吾侪寡学之羞,亦足以见二百余年来吾人之祖先对此宇宙之大著述如何冷漠遇之也。谁使此大著述之作者不敢自署其名?此可知此书之精神大背于吾国人之性质,及吾人之沉溺于生活之欲而乏美术之知识,有如此也。”“此《红楼梦》之所以大背
υµ于吾国人之精神,而其价值亦即存乎此。”
悲剧成就了《红楼梦》的空前伟大!悲剧造就了《红楼梦》的千古遗憾!注 释:
① 鲁迅《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② 朱光潜《悲剧心理学》。
③ 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34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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④ 朱光潜《悲剧心理学》。⑤ 朱光潜《悲剧心理学》。⑥ 施莱格尔《戏剧和文学讲演集》。⑦ 斯托洛维奇《审美价值的本质》。⑧ 朱光潜《悲剧心理学》。⑨ 辛弃疾《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⑩λϖ 王国维《红楼梦评论》。ωλ 朱光潜《悲剧心理学》。ξλ 许浑《咸阳城东楼》。ψλ 亚里士多德《诗学》。ζλ 明义《题红楼梦》。{λ 王国维《红楼梦评论》。|λ 崔文良《审美人生论》。}λ 朱光潜《悲剧心理学》。∼υλµ 王国维《红楼梦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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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山西省大同市红楼梦学会,邮编:037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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